蝴蝶风暴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煎熬一万倍。
想象一下:你走在狭窄的羊肠小道上,突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马车队挤出小路滚落山崖,坠落途中除了尖叫,不,连声带也被空气挤压喊不出声,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根向外野蛮生长的树枝挂住了你,但你还是一点点往下滑,衣物裂帛的声音被无限拉长,在这陡峭绝壁间只有风声为你倒计时死亡,你终于承受不住这般钝刀割肉的莫大恐惧,绝望地松开了手。
咚。
你跌进山底的深水潭。很冷,很冰,三万六千根针都死命往里骨头里钻。
——你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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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最后传来的消息多少有些惊骇,但总算给人留出了苟延残喘的空间。金钟铉在清潭洞的租住屋内企图烧炭自杀,警察赶到时人已经昏迷了,不过听说因为报警得早所以摄入的一氧化碳含量还不足以致命,现在已经送进了ICU抢救。
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感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一定程度的缺氧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但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抢回来了一条命。但凡薛明之没有及时收到那封邮件,但凡他没有及时联络李泰民沈意疏,但凡沈意疏没有及时接到这个电话把信息告知SHINee的经纪人,但凡金钟铉的姐姐和经纪人没有及时报警,事态就会倒向无路可回的沉痛结果,只要有一步出了差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沈意疏惊觉自己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下既不能前往医院,留在公司也没必要,索性叫上成员们回宿舍洗漱休息。
在浴缸里泡了太久,出来的时候沈意疏已经成为了“被焖熟的虾”(孙承欢原话),全身皮肤都被蒸得绯红,天气太冷,心神也经受了好一番折磨,泡澡顺理成章变成最为便捷成本最低的舒缓方式。
孙承欢拿着平板看网上的消息:“钟铉哥自杀的事已经成Na.ver热搜第一了。”
“也上了电视。”裴珠泫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晚间新闻主播正在播报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但这种事,公司想压也是压不下去的。”
“对了,刚才你的手机有震动。”姜涩琪侧过头来,冲沈意疏指指餐桌,“好像是电话。”
“噢。”她的声音从毛巾底下传出来,“我看看。”
解锁进入,除了来电还有一条信息安静躺在状态栏里。
顾不上头发还没擦干,沈意疏抓着毛巾就冲出了宿舍。
朴秀荣:“她去哪儿?”
姜涩琪:“可能外卖到了?”
裴珠泫(扶额):“看她这么急,八成是男朋友过来了吧。”
孙承欢:“这孩子!衣服没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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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珠泫猜得一字不错,电话和短信都是郑泽运的,看见金钟铉自杀送进医院抢救的新闻后他就回忆起了下午那一通电话,不用问他也能知道沈意疏当时的心情,于是提早结束练习开车过来Red Velvet的宿舍小区附近,如果不见上一面把话说明,以她的性格绝对会乱想。
说不惊喜肯定是假的,但是着急和担忧随即便将这份雀跃压了下去,新宿舍搬过来小半年了,在手眼通天的私生那里不是机密,而且也不会因为沈意疏在vlive直播里公然开怼就有所收束,尽管她们的私生在疯狂程度上还比不过师弟,但是在小区蹲点也是常有的事。沈意疏倒不是惧怕谈恋爱的事传出去,交往一年多,跟她跟得最紧的那个小圈子早就知道了,也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可世事无绝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发起疯来,针对她都是小事,唯独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沈意疏用毛巾盖住脸出了小区后门,在附近马路的拐弯处看见郑泽运的车,不急不缓地向他走了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紧接着就被他抓紧手腕拽上了车,一通责问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你怎么出门连个外套都不穿?知不知道12月的首尔晚上有多冷?前不久你才跟我说膝盖痛,是想年纪轻轻就因为风湿关节炎断送爱豆生涯吗?”
坐上车沈意疏才意识到寒冷,也许是因为刚才整颗心都扑在去见面这件事上短暂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现在立刻屈起膝盖把自己折起来,无力反驳他。她骨架细,就算个子高,瑟缩在一起也不显得很大一团。见到沈意疏浑身颤抖的可怜模样,郑泽运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想到她也是因为急着赶来见他,心口抽了一下,弄不清到底是感动还是心疼。
关掉灯,把车内的暖气上调几度,又从后座上捞到一条毯子给沈意疏裹好,在来路上打好的大段腹稿到头都化作了一句简单的保证:“别害怕,我一直都在。”
“……”沈意疏不语,紧抿的嘴唇并未因为这句话就松弛,相反,一颗心高高揪起。她是否太过自私,一直向他索求需要感,以至于他也以此为己任,觉得应当为她而活?
“钟铉哥把自己的伤痕都藏在了微笑里,其实,我有时也在想,哥,你和我在一起真的感到幸福吗?”
沈意疏把脸侧过来,以鼻梁为中线,一半脸氤氲在窗外路灯的昏黄中,一半落入了车内的暗色。她稍稍弯了嘴角,眼睛却是沉沉的郁寥。
“怎么……这么问?”嗅到一丝不安,郑泽运强迫自己别往糟糕的一面去想,“很幸福,从天而降的星星落在了我手里,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你可以感受到的吧?”
“那我就希望我是对的。”沈意疏这样说,继而撇开了话题,怀疑种子却无可遏止地开始生根发芽。除非彻底开放内心,否则人是很难读懂另一个人的,就像她也可以做到簌簌流泪的同时让他在电话里听不出异常,那么她现在亲眼所看见的他的笑容,底下究竟包裹了多少阴测测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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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听闻金钟铉凌晨时便已脱离生命危险苏醒过来,大家都想去探望,只是一来伤者需要静养,二来除了身在葡萄牙拍摄画报的金起范,SHINee的其他成员都已经守在医院里了,她们再去只是叨扰,便委托经纪人送花过去。沈意疏下午又得飞回国,晚上是《偶像练习生》第一期的录制,有工作要做没法多待,再回来最快也得四五天以后,干脆和李泰民约了平安夜那天再去医院。
在大厂沈意疏尽职尽责地扮演起导师的角色,自从金钟铉出事过后,怀疑和动摇就像闻到腐尸味道的乌鸦一样死死缠上来,她只能全身心投入进工作里才能不让自己去想别的。这几天也抽空和周洁琼打过两次电话,大致了解了她们公司现在的态度,并约定她回去之后再面谈一次,沈意疏打算视谈话结果决定自己要不要接活。
练习生们完成了第一个主题曲评级的任务沈意疏才出了大厂,在韩国停留十天结束年末舞台再回去。接下来是小组比拼,需要她指点舞蹈的地方已经和节目组协商好了,到时候再视频连线,效果肯定比不上在练习室里盯着,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桃厂当初决定签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情况。
话又说回来,金钟铉自杀一事让整个亚洲娱乐圈都大为震动,沈意疏上微博时就看见包括歌手、演员在内的娱乐从业者都在积极呼吁关注艺人的心理健康,看着看着觉得很是荒谬,东亚三国里国内艺人的日子可以说是最好过的了,稍微演个有水花的网剧都能收割一批拥趸。有粉丝护着,对专业硬实力又没有过多要求,依靠品牌站台直播代言就能进账几十万,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脸跳出来喊自己压力大啊?
这种气愤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去医院探望金钟铉的那天,当然,不是去了就消失了的意思,只是有别的人和事让沈意疏忘掉生气。
“唔,珉豪哥、泰民哥,薛……前辈也在……”
抱着鲜花找到金钟铉的病房时,沈意疏正好和从里边出来的崔珉豪李泰民还有薛明之打了个照面,许久不见倍感冲击,她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尬笑。
薛明之抽走沈意疏的花,交给崔珉豪,示意他先拿进去:“我们俩过去聊一会儿。”自然是指他和沈意疏。
不是,我还没有去探视钟铉哥……沈意疏正想推拒,薛明之已经迈出去好几步了,见她没跟着,回头来很是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沈意疏无可奈何,只好追上去。
她其实没想到薛明之会在韩国待这么久,但转念一想,金钟铉都愿意把遗书发给他了,两个人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而且他们俩本来就是同期,后来再联系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都可以为他坐十六个小时的午夜班机飞回来,多留一阵才是正常的。
“钟铉能拉回来,我们都很开心,也谢谢你了,那天能及时地联络上他的经纪人。”
“没什么好谢的,事关人命,前辈就是再不着调,也不会拿这个跟我开玩笑。”沈意疏摆摆手,薛明之的前半句话又勾起她的深思,她虽然来了,但没想好应该如何面对金钟铉。能把人救回来固然值得庆贺,但他会不会觉得他们自作主张地违背了他的意志,也许……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继续活着?
注意到沈意疏依旧愁云惨淡的眉宇,薛明之问:“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嗯。”沈意疏干脆坦陈了自己的想法,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她还是那个受到练习生大前辈关照的外国女生,“普通人觉得活着会幸福会有好事发生,但钟铉哥可能不这么想,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走出那一步,但……”
“但活着就有希望。”薛明之截断话茬,“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与这个世界舒服相处的方法。”
这样笃定的口气让沈意疏愈发感觉熟悉,下意识地笑出声:“果然是‘太阳王薛明之’,说出口的话总是让人信服。”
太阳王是薛明之练习生时的一个外号,也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反正大家一致听信的版本是,这得名于李秀满老师。某段时间薛明之常去李秀满的办公室,一待就是一下午,再加上本人入社早资历深在练习生中的威信极高,路易十四的这个绰号倒十分贴切。
二十岁时觉得这很酷,出道了还可以作为上综艺的谈资,一晃七八年过去,站在二十代的末尾上再听见有人这么喊自己,薛明之只觉得幼稚和羞耻:“可别提了,路易十四得踹翻棺材盖问我要版权费。”
“不管怎样,还是多亏了前辈,你才是最应该被感谢的人。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是你一直陪着钟铉哥在对抗抑郁症吧?”
薛明之缓慢地点头:“钟铉写了歌会发给我看,上个月还对我说下张专辑一定要拉我合作,我真的以为一切都在逐渐好转……”
“但正是因为你一直以来的陪伴,才让钟铉哥如此信任你,决定把遗书都交给你,所以你才可以立即发现事情不对。你或许没能意识到一次扑扇能有多大的力量,在后来又引发了多大的风暴。”
“……小丫头的确变化不小,口才了得。”这两句话让薛明之感觉到安慰,但也很怅然,他本有机会见证沈意疏的成长,但如今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了,“真好奇你这些年的经历。”
沈意疏避开这个话题,不愿把谈话焦点聚在自己身上:“前辈想必也是经历颇丰。”
“乏善可陈,不值一哂。”薛明之同样不愿就自己多谈,他对上沈意疏的目光,突然生出勇气,微微躬身抱住她,在她反应过来挣脱之前说出了心声,“对不起,一会儿就好,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从钟铉和泰民那里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不应该更没资格来打扰你,但事实就是,我的确在多年之后又一次喜欢上了你,我会等待你,一直如此。”
沈意疏感觉到一个比蝶翅更轻的吻落在了她额头上。
还来不及惊愕,抑或震怒地一个巴掌扇过去,她就听见李泰民比片刻之前的自己更尴尬的笑声:
“哈……哈哈……我,我就是……就是珉豪哥让我来……来叫你们回去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