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线
来电响铃的时机并不总那么合时宜。
郑泽运本来闭着眼睛坐在车上假寐,刚刚结束了《伊丽莎白》的演出,今天有点过于兴奋了,他又是“第二段永远唱得比第一段更high”型歌手,音乐剧演到最后嗓子都出现了丝丝灼烧感,不太好。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还在响,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两口温水才掏出来,对方也很执着,一直没挂断,直至接通。
屏幕上是一串没有联系人姓名的阿拉伯数字,但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虽然分手之后还存着对方的联络方式舍不得删,但是几天前看见沈意疏即将在日本发行单曲solo出道的消息后,郑泽运终于下定决心要往前走,删掉了通讯录里名为疏的联系人。她已经奔跑到很远的地方了,他也不能再停留在原地了,囿于回忆只有百害而无一益。
“喂?”
“我是沈意疏,你先不要挂断。我……我看到了那期《Video Star》。”
“不是故意要在节目里提到你的,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那我向你道……”
“不,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托你的福有了很快乐的回忆,我也希望给你留下的是美好多于灰暗。可能你根本不想听见我的声音,但我看了节目过后觉得应当亲口做出回应,所以才冒昧打了这通电话,抱歉。”
不自觉地握紧手机,郑泽运垂下头去,不想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苦涩的笑容。她怎么会以为他想听到她说这话?啊,是她觉得自己需要这么说,果然是她的行事作风,如此自我,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乐意接受就全部塞过去。
但以他对沈意疏的了解,如果不是有事才不会说这么多话,还是些没太大意义的话。她最擅长的就是用漂亮的场面话把真实想法包裹着说出口,然后让人自己去分辨真假。以前觉得她不过是别扭和害羞,现在想想,她多狡猾啊,又多么可恶,引诱人坠入深河,自己却轻盈地抽身而退,俨然就是一尾自由穿梭于河底青荇的鱼。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没有。”沈意疏停顿两秒,回答得很干脆,“没什么事。”
“那好,你的回应我收到了,以后就……别再打电话来了吧。我们都move on,别回头。”
“我知道,这么晚是我打扰了,再见。”
沈意疏挂电话和打电话完全是两个人,挂得很快,一点儿不犹豫。郑泽运盯着通话界面已经消失的手机发呆,他都能对她说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只要再给一点时间,就可以完全放下吧?只要分别的时间够久,一起书写的故事会翻篇,生活中的痕迹会擦除,到最后连那个名字也可以彻底从记忆中消弭。
你说对不对呢,沈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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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疏放下手机后便陷入了沉默,歪着头透过车窗看风景,眩晕感还在折磨她,右耳仍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反而镇静得过了头,和心急如焚的经纪人与助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突然听不见声音的人是她,健康与前途都未卜的人是她,他们又在焦急什么呢?
一个多小时以前她还站在琦玉Arena的舞台上,台下的粉丝即便不为她而来也仍然给予了热烈的应援,她发挥得很好,与邀请她做guest的登坂广臣共同呈现了精彩的二重唱舞台。灯光华美,氛围使人沉醉,相方也因为太过投入眼神变得明亮又深情,一如月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他像海妖魅惑水手那样缓缓贴近,在万众注视下迅速亲吻她的额头,坦率自然得就像是早早排演好的。
沈意疏很诧异,但爱豆本能让她没忘记表情管理,立马转过来面向观众席,扬起笑脸,捋了下头发,然后换成另一只手仪态大方地抛出去一个飞吻,在粉丝的视角看来,就好像她把两个吻都送给了台下的观众们。
粉丝的尖叫直到沈意疏下了台回到休息室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但她如今已分不清这到底是耳边的嗡鸣还是从前边传过来的声音,也不重要了,回来的一路上所有staff都向她投来好奇和兴奋的目光,想必已经知道舞台上发生了什么。
经纪人和助理却不一样,神情复杂,想说话却又在犹豫,沈意疏只能说是两个人下午最后一次排练时想出来的惊喜环节,不存在他们担忧的那种情况。
结合歌曲意境来看一个额头吻也算不了什么,但网络上的议论怕是少不了了。原本表演完就该回酒店,但沈意疏改变了主意,等着演唱会结束和登坂广臣聊聊,把话说清楚。
上午排练结束后她对他说可以算计牌局却不可以窥探人心,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是不可以算还是不屑于算?从前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人的示好都隔离在外,后来又全身心地爱慕着郑泽运,更看不到其他人,但打从认识以来,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登坂广臣对她的好感吗,还是根本就吝啬于分出一丝精力去处理?是她的傲慢、怠惰给予他的幻想生存的空间,才导致他的心不知何时过了线,有了今晚舞台上的情难自禁。
她当然可以用氛围太好之类的借口把这件事翻篇,既不让人尴尬又有了合适的台阶下,但这样真的好吗?
暧昧不清的表态只会令幻想沿着无意义的方向生长,迟早有那么一天,她举着火把把这一切统统烧干净,一星半点儿都不留下,那时要经历的痛苦比现在庞大百倍千倍。
沈意疏暗暗拿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这份越界的绮念赶回去,回到一开始,彻底封禁,不再放出来。
一个小时后她见到了结束安可回来的演唱会主人公,粉丝太热情,连带着登坂广臣一整晚兴致都很高,脸上身上全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沈意疏插着兜一言不发,站在祝贺欢笑的人群之外。看见她美丽而冷肃的面容,登坂广臣终于从亢奋高涨的情绪中抽离,他拨开人群走到她近前,正想开口却被抢了先:“我觉得很荣幸,能一起创造一个很棒的舞台。”
“气氛好,歌手也会受到鼓舞与激励,表现得更好,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这种情境里失去理智。我不会,希望登坂君你以后也不会。”
登坂广臣的脸霎时刷白一片,他低下头,为自己的孟浪向她道歉:“shu酱,是我嗨过头,没有站在你的角度考虑,对不起……”
耳边的嗡鸣声在此刻骤然放大,越过极限之后什么反而都响动都没有了。沈意疏盯着登坂广臣上下翕合的嘴巴,从唇形上来看他应该是在说对不起一类的话,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像被人空投了弹药炸成废墟,又或者音乐放到一半卡带,周围的一切全部停止运作。
登坂广臣随即看见沈意疏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旁边的staff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叫了蓝堂薰和有栖川绫乃过来。
沈意疏看见经纪人和助理,眉头深锁着说了点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出来的句子也是破碎的,但不妨碍他俩从中归纳出关键信息:头晕,右边没声音了。
有栖川绫乃还没反应过来“右边没声音”是什么意思,蓝堂薰就已经吐出了一个可怖的词语,突发性耳聋。
小助理瞠目,惊愕地张大了嘴。
“只是我的胡乱猜测,也许只是内耳道发炎影响了听力也说不定。”蓝堂薰也只能先按下焦虑,稳住助理的情绪,沈意疏倒没有表现得太慌乱,经纪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我们赶紧回东京,shu酱如果还头晕就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待会儿去了医院可能要做很多检查。”他掉过头向登坂广臣请辞:“登坂桑,我们现在就先带shu酱离开了,晚点儿结果出了我再向你发邮件说明情况。”
“好,路上请务必小心。”
晕眩加上汽车颠簸让沈意疏很想吐,又因为内心郁结睡不着觉,她躬下身,把头抵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在大脑彻底变成一滩浆糊前思考起现在的状况:
登坂广臣是不是喜欢她?很有可能,不然光是氛围好可解释不了他的越线之举,虽说三代目定位artist,不是爱豆,没那么重的男友人设属性,但这样做也免不了一番风浪,他没必要自找困扰。
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奇怪,诧异,不解,总之没有与他一致的旖旎心思。同样是额头吻,今晚的相方和曾经的薛明之都让她感到迷惑,但她现在却能清晰地回忆起从前郑泽运亲她时落在额角的柔软触感,还有掩饰不住的雀跃心情。是爱吧,这才是爱吧?只要想起来就止不住微笑。如果不喜欢的话,中间横隔的天堑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跨越不过去。
刚才薰酱说的是什么,突发性耳聋?对,耳聋,她会聋吗,像滨崎步?像中岛美嘉?她还可以唱歌吗?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右耳彻底失去了听力,她也还能靠左耳活下去,对吧?
沈意疏惊讶自己在耳聋的风险面前竟然还能保有一些积极,换了以前的她,现在应该会如坠冰海般不安又惊恐,说不定已经在考虑之后因为病休履行不了的合约要赔多少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身上背着的代言人、大使、挚友这些title其实和她能不能听见没有太大的关系,很多时候品牌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漂亮的移动人形牌,能够激起大众购物欲就算完成任务。
沈意疏释然了,她的心里燃起勇气,不管去医院检查出来是什么结果,她都可以承担。
但在那之前,她还想趁左耳没问题的时候听一听想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