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故事（十五）
保罗那儿的胶片摄影速成课程还没上几天，乔琳就接到了来自经纪人的报喜电话。
简在电话那头大喊道：“乔！你拿到了，梅·韦兰！”
“什么？”乔琳不是没听清，她只是需要简再重复一遍这个好消息。
简很配合地大声说：“《纯真年代》，他们认为你是最佳人选，你得到那个角色了！”
保罗正在一旁研究乔琳的剧本，他想从剧本上看看到底怎么教她比较合适。乔琳的尖叫声吓了他一跳。
他抬头望向手里还紧紧攥着听筒的乔琳，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保罗，”乔琳脸上露出了一个迷幻般的笑容，“我就要跟马丁·斯科塞斯一起拍电影了。”
保罗瞪大了双眼。这话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是乔琳在说她中了强力球。
“天呐，”他很快反应过来乔琳曾经说过的试镜的事，“恭喜你！”
乔琳已经扔下了话筒，她几乎是小跑着扑到保罗身边，“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
保罗笑着作势要去掐她，“如果疼的话就不是。”
乔琳立刻笑着躲开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不是了。”
她重新坐回到座位，双手捧着脸，“我感觉我就像是在做梦。这可真的是梦想成真。我会跟马蒂和丹尼尔·戴-刘易斯一起拍电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保罗笑着迎合她：“什么？”
乔琳很得意地挥了下右手，“我这个新手要去好莱坞的哈佛电影学院啦！”
“嗯哼，”保罗点点头，“看来你今天已经完全没心情学习了？我带你出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乔琳摇摇头，“不，我们还是继续上课吧，我得快点学完这些东西。简，就是我的经纪人告诉我，我接下来的日程得尽快空出来，我得去上马蒂要求的礼仪课程之类的东西，还得准备角色。”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得飞去纽约，至少在那儿待一个月，更别提正式拍摄开始后了。”
她想到了她的乐队，觉得眼下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
抱着一种又兴奋又忧愁的心情，乔琳示意保罗回归正题，赶快继续他们的速成教学。
保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会想念她的，可他没有立场说任何类似的话。何况他自己其实也忙得要命，很快也得离开洛杉矶市去别的城市的片场工作。
他回过神，开始了自己的教学：
“乔，我找了找过去的说明手册，上面说这款摄影机可以装400英尺的胶片，这大约能拍11分钟……”
上着保罗的速成课程的这些天里，乔琳也把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的事情告知了朋友们。所有人中乐队成员尤其沮丧，他们都知道乔琳一离开，他们这段时间的排练和表演就得完全停工了。
史蒂夫等人发愁的不是收入之类的问题，毕竟他们大不了可以搬回家住，可排练暂停就意味着录音的事又得继续往后拖了。
乔琳无奈只能安慰道：“我们还缺一首那种能火的电台歌，这段时间大家状态都很绷着，不如各自找找状态吧。”
史蒂夫等人知道这只是托词，可他们也没办法，乔琳会缺席这件事是早就有预料的，他们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乔琳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手上的这些事排在一起，到底哪件才是她的首要项目？
表演是她的长期兴趣，而且她还非常擅长这件事，重要指数四颗星，看在马丁和丹尼尔的份上可以再加一颗星。
乐队和音乐事业，同样是她的长期兴趣，她没法成为演奏家，却在担任主唱和写歌这件事上游刃有余，几乎像是玩乐，重要指数似乎也是四颗星。而且她还得承担朋友们的希望，这似乎又加了一颗星。
不对，乐队目前没法取得商业成功，暂时没法成为她的生计，重要指数可以减去半颗星了。
至于拍自己的电影，天呐，这本身就是她的passion project（兴趣项目）！她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弃？
没门儿！
乔琳忍不住用双手拍了拍脸。
她长叹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的五颗星评级系统有点太简单了，它们几乎都是五颗星，难分高下。
可眼下《纯真年代》就要为她带来第一个突破，这机会近在眼前，她绝对不能让它白白浪费。
她可以睡得更少一些。乔琳这么想着，在飞机上睡着了。
抵达纽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签约，简已经跟制片公司协商完了相关条款，乔琳只要签字就好。
因为年后美国演员工会就要跟制片协会重新协商集体合同了，所以制片方催签字催得有些急，希望在罢工的威胁到来前敲定合同。
乔琳从这份工作能拿到的薪水是两万美元，几乎就是工会规定的作为主要配角所能拿到的基础工资，为此她要在剧组工作三个月，而她在拍摄前在纽约居住的这些天甚至都得自费。如果不是她家里在纽约有住所，她可能都得倒赔钱。
“每个巨星都得从微末的薪资开始，”简拍了拍乔琳的肩膀解释说，“我为你争取到了更好的食宿和交通条款，还有票房或者奖项达标时的奖金和一点后续收入。”
乔琳点点头，“总比没有强。”
“下一次你能从工作室拿到先期总票房的分成时，你就知道你真的成功了。”
乔琳点点头，她知道那意味着只要票房开始入账，她就能开始分成，而不是像其他拿利润分成的人，得等电影公司真的拥有“利润”后才能分成。
而所有人都知道，好莱坞会计足以让热卖的超级大片变成电影公司账目上的亏损项目。
签字结束后，乔琳立刻被安排同礼仪顾问莉莉·洛奇见面。这位女士的出身非常显赫，洛奇家族是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政治世家，是著名的“波士顿婆罗门”的一员。她父亲约翰·戴维斯·洛奇当过演员，后来职业从政，曾经担任过康涅狄格州长和多国大使。更重要的是，莉莉的祖父母正是《纯真年代》原著作者伊迪丝·沃顿的密友。
接下来一个月内，乔琳就要在这位顾问的指导下搞清楚19世纪的人们是如何说话和移动身体的。
此外，乔琳还找来了一些埃塞尔·罗斯福的录音，想要模仿这位罗斯福总统之女的说话方式。尽管事实上埃塞尔是20世纪初才出生的，但是乔琳觉得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贴近19世纪纽约上流社会说话方式的材料了。
乔琳还参加了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组织的剧组放映活动，放映的作品是两部老电影《女继承人》和《豹》。
后者是1963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获得者，当时还是新人的阿兰·德龙就有出演。
乔琳其实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可再看一遍她还是觉得它几乎把贵族史诗这个形容词发挥到了极致，从萨里纳亲王的家庭生活出发，把1860年西西里岛起义的历史融进其中，几乎就像是导演营造的一场留恋过去的奢靡幻梦。
考虑到电影原著作者正是基于自己的曾祖父兰佩杜萨王子创作了萨里纳亲王这一角色，再加上导演卢基诺·维斯康蒂本人的贵族家世，乔琳的这种感觉几乎算不上臆测。
《女继承人》就是另一种类型的影片了。这部1949年电影把1947年百老汇戏剧搬上了荧幕，而后者又改编自1880年小说《华盛顿广场》。
它讲的是常年遭父亲冷待的女继承人被贪婪的追求者所迷惑，宁可失去继承权也要同其私奔。追求者在听说她失去继承权后立刻放弃离开。女主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生中她最珍视的两个男人，她的父亲和情人，他们都不曾真心爱过她。此后她在父亲死后继承了所有财产，狠狠戏耍了回头的旧情人，独立地生活着。
看完这部电影后，影片结尾的画面始终留在乔琳的脑海里——在一片黑暗中，女主角手拿提灯，坚定地独自走上了楼梯。
这幅画面所传递出的力量感彻底征服了乔琳，她始终就是忘不掉它。
她在这一刻理解了马丁为什么要求所有人必须观看这两部电影，它们的艺术感和对角色的塑造同《纯真年代》是相通的。乔琳很难不认为《纯真年代》中角色所要求的那种克制的信念感同女继承人的力量感有些许相似。
除了第一次接受这种礼仪训练让乔琳有点紧张外，重返纽约的生活其实很不错。她一边跟妈妈同住，重新享受到了回到母亲羽翼下的感觉，一边还能见见老朋友。
“大卫！梅丽莎！”乔琳笑着朝朋友们挥手，快步走过了十字路口。
梅丽莎·利文斯顿已经狠狠地把她抱回了怀里，“你还记得我们！”
大卫·帕尔弗里六世则微笑着朝乔琳点了下头，柔声打了个招呼：“乔。”
乔琳一边搂着梅丽莎安抚她，一边抽空朝他点了个头，“大卫。”
旧友重逢的激动过去后，三个人开始向着既定的目的地出发。
梅丽莎和乔琳同是斯宾塞女校的学生，在每个年级的学生都不会超过70人的情况下，她们很容易就互相认识了。当然，乔琳这种学期开始后才突然转学进来的女生属于特殊情况中的特殊情况，从一开始在学校就是超级名人。
不过那个时候她们还只是同学，真正熟悉起来就要到乔琳进入学校的音乐俱乐部之后了。在艺术指导老师的撮合下，演奏竖琴和演奏长笛的两个人组在了一起，也就逐渐变成了朋友。
至于大卫，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了，作为一个帕尔弗里，他是梅丽莎·利文斯顿的家族朋友。他们都是老牌政治世家出身的次子次女，因为没什么利益冲突反而玩得挺好，放假时总是一起参加壁球俱乐部。
乔琳一直很怀疑大卫就是梅丽莎父母看好的恋爱对象。
对乔琳来说，他比她大一岁，是个很可爱的学长。他有着那种典型的常春藤预科生风格的外表，却比大部分男孩都好看，有着浅栗色的头发和湛蓝色的眼睛，而那双迷人的眼睛会在她叫他名字时温柔地注视着她。
大卫接受的是传统的东部精英教育，成绩优异，在竞争中非常好胜，可相处时又是温文尔雅的老好人风格。这对乔琳这种有点咋咋呼呼的加州女孩来说，几乎算是一种异国情调了。
然后，他们就理所当然地开始约会了。
这算是另一种类型的高中甜心，还是异地恋的那种。大卫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念书，当初每周末都要开五个小时的车去见乔琳。
在这样持续了一年后，乔琳率先受不了，宣布他们最好重新回到朋友的位置上。此后三个人便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奇怪的朋友模式。
路上梅丽莎生气地碎碎念着：“我以为你不会真的放弃耶鲁，谁能想到你真的就这么做了。你知不知道放弃耶鲁的录取会降低你在下一年的录取概率？就算你妈妈是校友和捐赠者也没那么好用。”
她按照规划去了耶鲁，说好一起去耶鲁的好朋友却跑路回了洛杉矶，这让她怎么能不沮丧？
大卫微笑着插话：“她可以试试哈佛。”
他在高中毕业后去了哈佛，正在念二年级。
“波士顿？”梅丽莎摇摇头，“纽约大学虽然……但是帝势艺术学院几乎是全美最好的电影学院了！乔可以申请这个。”
“哇哦，”乔琳大笑起来，“你们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就好像我可以随意挑选它们一样，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哈佛录取。”
大卫摇了摇头，“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乔琳轻笑着耸了下肩，“好了，别聊这个了，我宁愿你们问我马上要跟马丁·斯科塞斯一起拍电影是什么感觉。”
梅丽莎闻言兴奋地问：“我更想知道丹尼尔·戴-刘易斯真人看起来怎么样？”
乔琳回想着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后回答：“他很漂亮，非常瘦，非常高。事实上，是特别的高。我听说他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一副很波西米亚风格的打扮，但我没见过，他已经在用戏中的身份生活了，每天都穿着一身正装。”
梅丽莎夸张地说：“哇哦，这真的很超现实，我的朋友就要变成电影明星了！”
乔琳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大约在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八音盒剧院。他们来这里看以色列·霍罗维茨的新剧《把你的车停在哈佛花园》。
只顾着跟梅丽莎和大卫说话的乔琳无意间撞到了一个穿着引座员服装的栗发男孩。
“天呐，我真抱歉，你还好吗？”
乔琳对着捂住右腹部的男孩不断地道歉。
男孩的嘴角疼得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友善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没事。”
乔琳再三确认他没事后才离开。
入座后没多久演出就开始了。不得不说，这出喜剧简直糟糕透顶，乔琳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全美最多产的剧作家霍洛维茨的新作。糟糕的台词让她倍感尴尬，忍不住抬起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右耳垂。
她忍不住惊讶地睁大双眼，无声惊呼：“天呐！”
梅丽莎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她怎么了。
“我的耳环……不见了。”
梅丽莎扭头去看乔琳的耳朵，果然，原本对称的一对海螺珠耳环现在只剩下了左耳的那只，正孤零零地随着乔琳的动作摆动着。
乔琳更心烦了，这是一对镶钻海螺珠耳环，跟她今天没有戴出来的项链是一件套组。它们是她成年时妈妈送的礼物，不说价值本身，光是纪念意义就对她很重要。如果不是今晚还有个正式的晚宴，她都不会把它戴出来。
就算有保险可以赔付，她也觉得这实在太让人心烦了。
“我得出去透透气。”
乔琳低声同梅丽莎说完话后就离开了座位。她一边走一边回想耳环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突然意识到——
那个男孩，她很可能是撞掉了耳环！
“小姐！小姐！请留步！”
身后一个非常特别的男声传来，乔琳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正是那个她不小心撞到的引座员。
他在打量了一下她的耳垂后，递出了一只乔琳非常熟悉的耳环，柔声说：“小姐，这好像是你的，它一定是在我们相撞的时候掉到了我胸前的口袋里。”
乔琳都没法形容自己到底有多高兴了。
她接过耳环后立刻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你不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是乔琳，乔琳·阿普尔比，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这男孩微笑着说：“你好，乔琳，我是爱德华，爱德华·诺顿，大部分人都叫我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