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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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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瑞十六年,盛夏酷暑,京畿附近连着俩月都未曾下得一滴雨,艳阳高照,晒得老百姓和地里的庄稼似的,蔫头耷脑,毫无生气。

周边几个州府都报了旱情,朝廷派了官员前往赈济,但灾民仍一茬一茬韭菜秧似的往京师里涌,他们成群结队沿街要饭,在城墙根底下扎窝,将煌煌帝都弄得臭气熏天,周边百姓也苦不堪言。

“姐,我渴。”青砖墙下一小片阴翳里,躲着七八个歇凉的饥民,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用嘶哑的嗓子说着话。

石盘街这一带原是外城,从前住的都是京郊附近耕读渔樵与做小买卖的百姓,早些年大靖朝国运昌隆的时候,连着几代皇帝都大肆扩建皇城,撵走原本居住在此的人们,历经几百年蚕食鲸吞,眼下皇城早比开国时大了整整一圈,石盘街也因此翻了身,成了紧挨着皇城根脚下寸土尺金的地方。加之靠近大理寺衙署,这一带街坊住满了棘寺部僚。

只是眼下正值巳时,天上老爷儿明晃晃挂在头顶,像下火似的晒得人头晕眼花,地上青石板路也烫得人无法下脚,因此大街上行者寥寥,分外肃静。

“瞧这时节,咱家后院那棵红果树,也正该结青果了。你往年总是急不可耐打它下来吃,咬一口怎么样呢?”姐姐说道。

男孩回忆着酸涩的青红果味道,口里生津,连忙咽了咽唾沫,然而望梅止渴的法子终究没有多少用处,他挠了挠鸟窝一般的头发,只觉得浑身烧得慌,越发饥渴难耐。

他姐姐的形容比他要好些,头发包在布巾里,颊边鬓发被汗洇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儿,整张脸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红彤彤的,透着一股病艳的美。她抬眸看了一眼街对过大槐树荫底下那卖瓜的老汉,道:“我去讨一碗湃瓜的水来。”

“不,姐,你别去,我去。”男孩儿拦了她一把,起身整了整衣衫,冒着烈日,往那瓜摊走去。

……

如此暑热的天儿,石盘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店铺开张,顾客盈门的唯有此棵树荫下的瓜摊。只见树下停着一板车西瓜,拿草帘子盖着,另有七八个湃在木桶里,凡是食客买瓜,摊主都会乐呵呵吆喝一声,刀尖戳进西瓜皮,还未及劈下去,那瓜便等不及裂开,露出里头丰盈的汁水和甜滋滋的香气——这份水灵清爽,凭你是大理寺丞,也挪不动脚步。

瓜摊生意极好,食客们买完了瓜也不走,围坐在树荫底下,一壁消暑,一壁发着牢骚:

“年景不好,龙王老爷也不知道去哪儿躲闲,三个月里竟是一滴雨也没下!”

“你操那个闲心?你又不耕田种地,龙王爷下不下雨也不耽误你吃饭哩!”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编炕席卖蔑筐的,虽不种地,可我的主顾却都是庄稼汉,他们手里没闲钱,我哪还有营生呢!况且即便咱们不耕田,春课秋粮难道少得了你!咱们买卖人还另有一层商税呢!”

“这话很是,这些年税码是多了许多,那庄稼汉的爬犁耕牛也要缴税哩。”

“要不说咱们国号叫‘天瑞’呢,诸位岂听过那句话,有道是:‘天瑞天瑞,天天加税’!”

“欸唷,快打住,南边传来的浑话,你竟张嘴学舌说起来,叫墙那头的大理寺官差听见,不用审,直接下大狱!”

“老子怕甚,下大狱倒有一口官饭吃……话也说回来,没准南方更好谋生,我那表哥前阵子不就是往浣州去了嚒,说是去捉‘祥瑞’——没想到真叫他得了手,敬献给闵州通判。那通判反手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贺文,敬献给朝廷,一下子就升迁安抚使,我表哥也因献祥瑞有功,得了一千贯赏钱呢!”

“真有祥瑞?是什么?也奇了怪,自打这小皇帝一登基,满天下的祥瑞都纷纷冒出头来,早年怎么没动静呢?”

“皇帝爱见祥瑞,大臣们自然就有门路寻摸呗。千年灵芝万年王八,都是活生生的,岂有不真?况且,管它真不真,给的赏钱是真就好!”

这话说的也是,不过,大伙儿仍旧唏嘘不已,都纷纷嘀咕,既然祥瑞遍地,为何老天爷还不叫龙王爷降雨呢?这大靖朝的江山是转好还是转坏?不过说到这也就罢了,江山的事自有江山的主人操心,老百姓止多关心何时下雨,以及来年的春课秋粮该怎么筹谋。

恰此时,却听见一声嘶哑的祈求声:“爷爷,晚辈讨您一碗湃瓜的水喝。”

*

男孩整了整衣襟,杵在瓜摊前,克制地吞了吞口水,一脸诚恳地开口。

那卖瓜的老汉扭脸瞧了他一眼,虽然浑身污糟,该是饥荒闹得,但举止有礼,料想也是个有父有母教养的孩子,不免轻叹了口气,却挥挥手叱道:“去去去,蹲墙根去罢,等老爷儿落了,往城东化一口饭来吃,别盯着小老儿这一摊瓜,小本经营,受不起!”

“你这老货,恁的抠搜,”便有吃瓜的主顾看不下去,睨着眼道:“人家一个小伢子,没说要你一口瓜吃,讨你一碗湃瓜的水又怎的?”

“就是,就是!”便有人跟风附和。

那老汉苦着脸,忙道:“若是平常,别说一碗水,就是白吃小老儿一片瓜,也不是多大的事,周济也就周济了。只是眼下,且不说官营水井都开始索打水钱,就说墙根底下和他同伴的那些花子,小老儿就应付不来。给了这伢子一口水,他们也来要呢?恕小老儿周济不得了!”

“……嗐,也是,咱们京师本有九条水渠,从前哪口水井不是任人取用?如今却连打水也索起钱来,又赶上天旱,一半水渠都见着黄泥,可恨天下贪官如过江之鲫,又如蚂蝗见血,又多又咬人呐!”

“就是这话,咱们京畿高平县,倒有一任清官盛老爷,不纳百姓一钱一粟,可到了怎么样呢?还不是十多年委屈在任上,一直得不到升迁嚒!哪像赃官多好当呐,随便想个辙就是聚宝盆——你们瞧着罢,现在齐华门外每天早晨进城贩水的车排成一条龙,仓司张家谭家,那两家子又要因着收贩水的头子钱赚得盆满钵满了!”

“那有什么法儿呢,还不是瞧着干瞪眼?谁叫人家攀了高枝,抱上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大腿?刘大人出身翰林,又在御史台镀了两年金身,这会子已经是掌全大靖刑狱的缓死赦过之人,虽官位三品,但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呐!您瞧瞧这动静,他府上又歌舞呢!”

京师民间到处都有消息灵通之人,对那些庙堂上的权宦也如数家珍,便有人也凑趣道:

“听说这刘大人早年间就在齐华门外要过饭,我说摊主,你真的不周济周济这群花子嚒?不说别个,眼前这个小伢子,看起来就像是读过书的!”

吃瓜百姓们的眼神便一齐儿全往那讨水的男孩身上招呼,这男孩也不知怎的,满面惊惶,扭脸看了看街对过的姐姐,好像被人揪住了把柄一般。

他姐姐在墙根底下张着脖子瞧了他半晌,见他耽搁在瓜摊前,也惴惴不安起来,见弟弟又望过来,便起身也往瓜摊走来。

那摊主见他们二人年纪小,又着实形容可怜,便切了两片瓜,摆摆手悄声道:“莫要声张,吃完再回去。小老儿也不是图你将来有出息报答,实在是天可怜见……”这老汉想起自己也曾有个孙儿,两岁上时便遇上薛长风带兵攻打京师,拖家带口出城逃难之际,孙儿却遗憾病故,若是还活着,也有眼前少年这般大了,如此想着,不免口气又缓和几分。

却说那少年一朝得了两片瓜,舍不得吃一口,连忙捧着要给姐姐送去。他姐姐也从街对过赶来,见了面,刚要说话,她弟就把冰凉沁甜的西瓜往她嘴里一塞,自己也连忙吞了一大口。

“慢些吃,慢些吃!”女孩儿忙与狼吞虎咽的弟弟说道。

“啪——啪——啪!”街上突兀地传来三声鞭响,姐弟二人怔楞抬头,却见一队赫然瞩目的骑兵从大街远处飒沓而来,浩浩汤汤总有百十多骑,哒哒的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锐气直逼人面。

为首的军官穿着一身红缨细鳞铠甲,手持绞丝金鞭,鹰视狼顾,喝道:“飞鸢骑奉旨办案,百官贱民避让!”

“避!”

挡在路中间的少女吓得出了神,回过神来时却率先捂住了衣服襟口,手里半片西瓜跌落也顾之不及。男孩子忙不迭弯腰去拾,眼瞧着铁蹄金鞭就要兜头而下,还是那瓜摊老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姐弟俩,扥了两下,让出路来。

“不要命了,娃儿,在京师行走,你们眼睛切记要瞪大些,这是飞鸢骑,可不是一般的巡城侍卫!他们出动,不是抓人就是抄家!”

不想那女孩儿却惊喜地笑道:“我知道,飞鸢骑,是下属明湖司对不对?我就是专为她——”

女孩儿住了口,眼睛直勾勾盯着打马而过的飞鸢骑,一溜儿骑兵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四驾马车,因是盛夏酷暑,车围也不过用纱幔堆就,隐约能看出车里歪坐着一位华服少女。

斑衣公主今年整十六岁,人生得千娇百媚,又偏爱鲜妍的打扮,凡出行必穿朝服袆衣,因颇受太后喜爱,又是本朝头一位以郡主身份加封受爵,仪同公主的贵女,织造司为了讨她的好,每天变着花样为她缝织宫装,其舆服归置早已超出公主的定例。

斑衣公主不仅衣衫华美,脸面上的热闹也毫不逊色:头戴簪花盛满一年之景,额上点着珍珠花钿,她又不像别的女子那般喜欢轻着胭脂,淡施檀色,反而偏爱浓妆红唇,这么一番妆饰下来倒与满头珠翠交相辉映,端的是艳光逼人,不可直视。

同她一比,讨饭的女孩就好像地上随便一根杂草,是那么不起眼。

“瞎瞪眼瞧什么?还不跪下!”老汉拽了一把女孩,扣着她的脑袋往地上敷衍地点了点,悄声道:“你知道马车上坐着的是谁?那是斑衣公主,太后娘娘座下头一条——”

卖瓜老汉嘴里的“好狗”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见这讨饭姑娘倏地站起了身,猛地蹿了上去——理所当然地被两名飞鸢骑用长枪叉住脖颈,动弹不得。

那小男孩也蛮牛一样立刻冲上前去,自然也被叉住。

“殿下,臣女有冤要诉!”

宽阔街道上,形容落魄的少女螳臂当车,拦下威势赫赫的飞鸢骑众卫。

民间百姓皆知飞鸢骑是什么操行,监察百官,风闻言事,每天干的都是些钻床底上房梁这等窥人阴私之事,手段难免腌臜乖戾,百姓见着他们也都耗子见了猫似的,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来杀身之祸,因而见着飞鸢骑出行,避之唯恐不及,罕有主动寻上门来诉冤的。

因而,首领韩延驭住了马,拧头往后头车辇看去。

然而绣帷里,歪坐着的公主似乎没甚动静,连头也不曾偏一下。韩延见状,眼神一凝,瞪视着那名女叫花子。手下极有眼色地按住她两个膀子,一拧一拽,便将这女叫花轻飘飘怼出丈远。

可女叫花显然有着牛犊一般的勇气与倔强,立时又冲了上来,飞鸢骑众卫唰的抽出腰刀,刀尖直抵她脖颈!

“京畿三府十八县,各个都有亏空,事情闹大了,他们害死了高平县县令盛源绍——盛源绍您还记得?”少女飞快又恳切地朝上说着话,期盼着高高在上的贵人低下头颅倾听。

“他曾写过一篇《谏时下献瑞书》,有人参他欺君,还是您在陛下面前替他美言,说‘唯有此等直臣,方可辖制京畿豪绅大族’。可他死了,死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多百姓亲眼目睹,凶手这般无视国法,还请殿下明察!”

形容落拓的少女无力地嘶喊着,带着一腔生死置之度外的孤勇。

车辇上的公主转过头来,朝下一瞥,她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听着。炽热的老爷儿光照在她满头珠翠上,越发耀眼夺目,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两名少女视线短暂地交汇。

可叹她们一样青春年华,命运却如此迥异,一个落魄潦倒如讨饭的花子,一个尊贵无匹像天上的星月,天道不公,正是如此。

高贵的头颅是低下了,可嘴巴却惜字如金。

落拓少女摇摇头,嘲弄一笑,拖着步伐退下。

*

两姐弟被叉了下去。

“有冤就去敲登闻鼓。”那位年轻的飞鸢骑首领蓦地开口,语气生冷得就像身上的铠甲,没有一丝人味儿。

盛秀秀抿了抿唇,拉着弟弟盛满满的胳膊,一步一顿,退走。

……

卖瓜和吃瓜的都围过来,诧异又充满兴趣地打量着他们:“你们不是花子?”

盛秀秀没说话,兀自怔楞出神,盛满满却郑重其事地表示就是叫花子,此刻姐弟俩确跟叫花子没甚区别,衣食无着,家园尽毁。

“你们要诉什么冤情?怎么还找上飞鸢骑了呢?”

“对呀,那飞鸢骑隶属明湖司,明湖司可是最擅刑罚,不好惹得很!”

他们见姐姐嘴边上了锁似的,便一股脑问弟弟,可惜盛满满这会子也是不论怎么问都不开口了,哪怕那老汉再拿出西瓜来。

姐弟俩冲众人蹲福作揖,然后颓然丧气地走了。

徒留树下莫名其妙的几位,搔着头发喟叹:“也是苦命人呐……”

*

却说马车上,裴缨按着头,还琢磨着那句“京畿三府十八县,各个都有亏空”的话,抬起手,敲了敲车架围阑。

韩延便很有眼色地驭着马,凑过来禀告:“殿下,已经派人跟过去了。”

斑衣公主欣慰他的懂事,饶有兴致地道:“登闻鼓有用,她早就去敲了。接下来她一定会去刑部挂号,为犯官翻案。你让手下试着阻止她,再等上两天,然后让咱们新任大理寺卿审这个案子,岂不有趣?”

“是有趣得很!”

韩延等了等,见车里人又不说话了,知道公主又犯起懒,便催促起兄弟们,“快着点,别等咱们到了,刘府大戏都唱完了,那可就没趣儿咯!”

“得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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