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
裴缨回到皇宫时,大雨倾盆,怠职一夏天的龙王爷一口气儿挥洒半日,庄稼急不可耐地吸吮着甘霖,民间到处都是欢呼声,就连宫道上,都能看见钦天监官员们喜气洋洋的身影。
她率先去了懿德宫,太后燕居之所。
太后齐氏正站在廊庑底下,指挥宫女太监搬茉莉花。大靖宫妃时兴养茉莉,十室有九室都充斥着茉莉香;太后又是个中高手,阖宫花团锦簇,清香扑鼻,只可怜花儿们一个夏天没得喝到一滴雨水,全靠宫女们日日打御泉水浇灌,长势竟都不好。
好容易下了雨,须得把它们搬出去吃透雨水,一百个花盆,还要掐着时辰别浇烂了根,简直堪比排兵布阵。新雨和晚松也都挽起袖子下场帮忙,行动间袒露出强劲的胸肌,惹得一帮小宫女脸色酡红,连衣裳浇湿也不顾了。
裴缨从轿子里一下来,看到的就是这副热气腾腾的场景。
小太监高举着伞替她遮蔽,可仍有雨珠顺着伞檐往下滴落,洇湿肩上一小块布料。
“殿下,小心!”一双手拢成扇形,遮住这块空缺。
裴缨扭头,率先见着的是青年湿淋淋的两片胸肌,再往上,是英俊的眉眼——新雨头簪茉莉,正替自己挡雨。
若是别的女孩,见了这场面,必当羞赧难耐,可斑衣公主又岂是别人?她打量新雨一眼,手上轻轻使了个巧劲,小太监擎着的伞便往一头倒去,新竹子扎的伞檐带着雨珠直接刺向青年袒|露着的胸膛。
新雨吃痛,又被落了面子,神色就有些不好看,拧头往丹陛上瞧,太后娘娘满面笑意,显然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但也只当是看猫儿狗儿打架。
*
回到稍间歇息,太后啜茶歪在宝座上。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宜,白净的鹅蛋脸淡扫蛾眉,衣裳也是家常穿旧了的,同姹紫嫣红穿得花蝴蝶一般的斑衣公主比起来,朴素顺眼得多。
“外头怎么样?”她问公主。
裴缨笑答道:“雨下得及时,沿街百姓都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明仁德,感动了上苍,才使天降甘霖,拯救万千黎民。”
“喔?”齐太后挑了挑眉,显然并不太相信,饮毕热茶,将桌案上一封红袱札子递给裴缨,道:“看看,有喜欢的就留下。”
太后如今尚未还政,仍保留着紫笔御批,各部的札子仍会在太后这里过一遍,但这两年太后有意放权,几乎都是拆也未拆,原封不动地送去麒麟宫。
今天这份算是罕见的紫笔留中。
裴缨接过打开一看,就蹙了眉头。这是一份朝贡礼单,上头用大靖文字和赫舍族文字写了满满两长列,罕见的竟是一些昂贵的金银玉器、宝石香料。
“现在既不是年头,也不是年尾,赫舍族人朝哪门子贡?他们一惯反复无常,别又是想着玩什么花样。当年康匪残部隐入十万大山,赫舍一族至今未说出他们的下落,还在跟朝廷打哈哈。”裴缨谨慎地看着这份礼单。
所谓康匪,便是薛长风当初在南边扯反旗时拉拢的拥趸,齐太后用了数年心血谋划,才将他们击退至西南边线,几乎尽数摧毁,残部逃亡邺州十万大山深处,等朝廷遣使申斥赫舍,赫舍族长两手一摊,愣是不认账。
太后没说话,看着新雨和晚松。
他二人已经换过干净衣裳,坐在下头两把小杌子上,一递一递说道:“应该是想把质子送来,先迷惑咱们一阵,好无后顾之忧地和那拉达卡人打仗。”
“至于为什么这会子才来,听说是使臣队伍里有象兵,他们骑着大象,从过年出发,一直走到今天,才到京师。”
怪不得。
那拉达卡是大靖西南边陲几百里外的一个小国,中间夹着的就是邺州赫舍。赫舍和那拉达卡之间的纠纷渊源足有上千年,有时合并成一家,有时分裂成两国。
因为赫舍与大靖接壤,甚至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大靖的属州,所以赫舍每每吃了那拉达卡人的败仗,便会立刻扭头向大靖朝廷磕头认父,请求支援,一口一个“国主父皇”叫得真心极了,而后便在“父皇”派兵帮衬下,打得那拉达卡人屁滚尿流。
赫舍人可以毫不犹豫地认父亲,自然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反悔,甚至对于父皇境内的战火,都选择隔岸观火,添油加柴。
若不是它地界上有十万重大山,大靖朝廷拿它无可奈何,否则早派兵把这位不肖子镇压收复,如今只能讨一讨口头便宜,含泪收下他们的贡品——那些不甚值钱的野鸡蘑菇、蛇胆石斛。
“怪道这回朝贡的不是土特产,原来是一并把质子也送来了。”裴缨感慨,又想起来一茬:“赫舍族小王子不是据说有心疾嚒?是治好了还是不在乎了?”
晚松摇了摇头,道:“送来的是大王子。”
赫舍大王子?
裴缨在心里扒拉算盘,若自己没记错,赫舍大王子是承元十年生人,今年都十八了,比自己还大两岁。
送一个十八岁的质子上京,该说赫舍一族是不谙世事还是另有图谋呢?
新雨兴头头道:“我们先时去四方馆看使臣仪仗,赫舍大王子就坐在象鞍上,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他若来了咱们大靖,不知道要惹多少女孩儿芳心暗许!”
太后宠溺地看着他,笑道:“是嚒?明天陛下设宴宽待使臣,本宫带你也去,和他比比,我不信咱们大靖儿郎,还比不过一介山野村夫。”
有太后撑腰,新雨果然一脸得色,又起身道:“先刚我惹殿下不高兴了。”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地呈给裴缨,笑道:“殿下大人大量,喝微臣一杯茶,就此饶过罢。”
他是新晋宠臣,这几个月在懿德宫放肆惯了,哪个太监宫女不勾缠,今儿碰上铁板,心里惴惴,想着在太后跟前伏低做小一回,难道这位叱咤闻名的斑衣公主日后还能揪他小辫子?
裴缨笑道:“我都忘了,是什么?”
新雨脸上一僵,笑容差点挂不住。
还是齐太后为他找补,“也罢了,别逗他,他经不得吓。”
裴缨吃吃笑起来:“皇祖母,他真可爱,赏了我罢。”
新雨:“……”
齐太后和裴缨相视一笑,新雨也向太后投去一瞥,心里越发惴惴。
只可惜高坐上的贵人并没有否决这个提议,就好像赏赐物件似的,并不需要专门的一声应答,只抬抬手就好了。
太后对裴缨笑道:“等会儿歇了雨,你替我去皇帝那儿走一趟。”
这话里的意思是,你替我当个传声筒——裴缨做惯了这个差使,自然明白,郑重颔首。
又说了会子闲话,外头云收雨住,裴缨起身,拍拍仍在发懵的新雨,“走了。”
*
大靖当今皇帝白无逸今年整二十一岁,却已经在龙椅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六年——虽说前八年倚仗辅政大臣,后几年全靠母后扶持,但他仍立志要成为挽救大靖颓势江山的圣主,因此宵衣旰食,夙夜不懈。
裴缨进来时,白无逸正在看南方诸州军报,听见总管太监鸭嗓唱名,忙把军报一掖,整了整衣襟。
“舅舅!”
大约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关系,也似乎是白无逸几乎陪伴了裴缨整个婴幼年,她对他既有长辈的慕儒之情,也有对朋友的挚爱之意,因此比在懿德宫自在许多,一进来就喊着。
白无逸端详着裴缨,看她头上花团锦簇,又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吩咐小太监:“冰一碗甜盏来!”然后对裴缨笑道:“你见过大象嚒?”
裴缨怔了怔,意识到皇帝知道太后留中了礼部的札子,忙道:“京郊象园荒废已久,我没见过大象。”
“赫舍使臣要来谒见,朕明儿在四方馆安排接风洗尘宴,他们那些野鸡山蘑菇贡品咱们也吃了好多年,没甚稀奇,倒是大象难得一见。只是明天朕要汇同兵部和二府相议军事,就不去宴上了,你替舅舅走一趟,可否?”
“遵旨。”裴缨笑答。
皇帝满意颔首,又问她:“外头怎么样?”
裴缨忙答:“街上百姓都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您圣明仁德,才感动上苍降下甘霖,都叫好呢!”
“又糊弄舅舅。”白无逸嗔怪地看着她,“你编谎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一点儿磕绊不打,你不知道?”
裴缨摸了摸脸,她还真不知道,只好悻悻干笑,赶在皇帝降下欺君之罪前,道:“京师九渠半数都干涸了,露出黄泥,百姓吃水紧,眼下连官营水渠都要打水钱,老百姓只好买城外便宜的水喝,那城外水贩子拉着水车进城,也要交一份头子钱。”
白无逸眸中精光一闪,在地上踱着步子,嗤笑问她:“你怕是没说全,官营水渠本就是朝廷修筑,用以造福京师百姓的,几百年来都没收取过一文钱,是谁起头收的钱?那水车的头子钱又是谁在敛?”
裴缨抿了抿唇,答案昭然若揭,说出来只怕皇帝干瞪眼。
白无逸攥紧拳头,愠怒道:“你不用说了,除了那几个大豪族,还有谁敢在京师巧立名目,坐地收钱?”他瞪了一眼裴缨,“刘家你查得怎么样?”
“已经查明了。”裴缨忙将袖中一份札子递了上去——是明湖司抄检刘仲年府邸的结果,罗列了他家族中所有人口、房产、地契、财帛等,光明细就有厚厚一叠。
皇帝擎着札子看了许久,“当年他还是讨饭出身。”
裴缨也有些默然,贫苦书生一路考上来,熬成三品大吏不容易,然而坚守本心更不容易。
“陛下,有刘仲年敲山震虎,您的田亩改革大计,想必会畅行许多!”
这倒是目前仅有的好消息了。
自打先皇时,天下局势便不稳当,各州都有叛乱,简直到了按起葫芦浮起瓢的地步。朝廷费钱费力在前头剿匪,那等大族之家豪绅富户便跟在后头兼并荒田,致使原本就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时走到哪里都居无定所,衣食无着,乃至最后,各地叛乱都减少了,凡有钱有势的都在侵田占地,偌大江山,竟一半都姓了他姓。
年轻的皇帝自亲政以后,便要立志解开这个难题,势必让那些豪族大姓将吞并的田产一一吐出来。
然而,那些得了甜头的大家族哪里肯轻易吐出这块好骨头,皇帝年轻,操之过急,与世家几番争斗,别说解难题了,差点连帝位都不保!
最后还是太后救了他——还政,但保留紫笔御批的权利,来确保那些世家大族利益。
他们母子本就政见不合,太后一直认为有些问题应该徐徐图之,皇帝却觉得她是老了,贪权畏死。俩人借着宠妃淑妃一事,在懿德宫大吵一架,在差点说出某些能血染宫室的话时,斑衣公主——两宫唯一调停者,勇敢地站了出来,平息了这场争端。
白无逸闻言嗤的一笑,他知道,抄检刘家是母亲送来的礼物,代表着他们之间短暂的鸣金收兵。
刘仲年虽然官儿做得大了,但家族还不成气候,人又墙头草,两边都讨好,也都没落好,所以拿他当筏子,自然算得上敲山震虎,也算得上不伤情面。
白无逸已经想通了,坐在龙椅上发怔。
“阿缨,做皇帝,真的是难啊……”他搓搓脸,喟叹。
有时候,别人的感慨不是为着让你附和,裴缨明白,便在一旁默默站着。
皇帝很快恢复仪态,吩咐道:“水渠的事不能因为牵扯的人多就不办了,百姓日日都要饮水,难道朕要日日都替背后的人挨骂嚒?你去查,用明湖司的手段,朕要切实证据——懂么?”
裴缨连忙颔首,她明白,要能一举将背后家族连根拔起的证据,也许不止是京师水渠。
“如此便好,退下罢,朕还要接见赫舍使臣。”
“是,微臣告退。”
*
麒麟宫广场。
赫舍使臣梁彦超仍反复交代着大王子面圣的细节:“殿下,等会儿面见大靖皇帝,您的态度一定要足够谦卑——哪怕是装出来的,他年轻,不比您大几岁,见识又浅,您让让他,又怎么样呢?”
赫舍大王子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拧着脑袋四下打量金碧辉煌的大靖皇宫,口里不住啧啧称奇,整个人身上似乎写满了三个大字:乡巴佬。
梁彦超闭了闭眼,又破罐破摔地睁开,谆谆道:“还有,等会儿别一张嘴就说什么‘山神’、‘阿阇摩’这些话,您是赫舍的大巫祝,但大靖信奉儒道,不信这些歪门邪……旁门左道——您听见了嚒?”
大王子眼睛直了,瞪着前方华服女子,呆呆地出神,掐了梁彦超一把——梁彦超当即跳起脚来。
不是幻境!
赫舍大王子、衍教大巫祝,昆弥矐的睁大眼睛:“阿阇摩,山神会指引我找到阿阇摩,我找到了,就是她——”
梁彦超顺着他目光看去,脸色一黑,“那是大靖——斑、衣、公、主!”
“不不不,也许她在这片人间的身份是大靖公主,可是在衍教十万大山中,她就是山神示寓下的阿阇摩神女!天呐,她是如此光辉夺目!梁彦超,我要和她在一起!”
梁彦超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昆弥,开口道:“首先你们没有媒妁之言,其次你们两个身份完全不对等——殿下,咱们是来当质子的,悄没声息在大靖窝囊两年,回赫舍继承王位不好嚒?”
昆弥摆摆手,显然对尘世间的身份毫无眷恋,一心只有神女。“我又没说要跟她这样那样在一起,我是大巫祝,理应侍奉阿阇摩终身——我该怎么离她近一些?她喜好什么?我送她!”
这个要求嚒,竟变得很简单,梁彦超果然发散脑筋,斟酌了起来……忽然看见斑衣公主轿辇下,还跟着一位风姿俊逸的青年,灵台一清,道:“想起来了!”
“别卖关子!”
梁彦超古怪地上下打量昆弥,吐出三个字:“她、好、色!”
好这口?
昆弥垂头打量打量自己,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