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昆弥把脉道:“公主,这几日你要遵医嘱,还是以静养为宜。”
裴缨随意点了点头,疲于应对这两个对她来说善恶不明的人。最终,她也只是问裴显:“你说的见一人,杀一人,到底是谁?”
裴显:“小神公,翠微丹你还剩几颗?不若我都买了送殿下。”
昆弥想起梁彦超近日正为如何筹钱打点大靖官员而发愁,不禁双眼一亮,盘算起自己的存货来。裴缨闭了闭眼,又睁开:“二位侠士,时候不晚了,请恕本殿下不良于行,这就不亲自送客了。”
裴显携着昆弥的手,施施然告退:“没事的殿下,你好好静养,我们自己走。”
……
裴缨没有学过武艺,飞鸢骑侍卫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他二人到底是否真的离开。她强撑着下地,拾起桌上裴显遗下的那包药粉,小心收进床榻抽屉里,又握着弓弩躺在榻上足足挺了一刻钟,才听见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以及脚步纷乱声。
应该是迷药劲儿都过去了。
果然,韩延头一个“哐哐”叩门,然后猛然闯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焦急的贞嬷嬷。他们看着公主全须全尾躺在床上,都齐齐松了口气。
“殿下——”
“不必多说,贞嬷嬷,你带着人看阖宫上下检查一番,切记清点人数,有没有谁还是昏迷不醒的,尽早叫去街上请个郎中来看看。”
等贞嬷嬷领命走后,裴缨才对韩延道:“今天是一个教训,有人能凭借一包迷药就闯进一水斋如入无人之境,明天又会怎样呢?你们的戍防是百密一疏还是遍地窟窿?你自己去整饬,若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休怪我不留你了。”
韩延忙道:“是,属下领命!”
裴缨又道:“对了,你可知道什么东西吱哇乱叫,吵的人睡不着?”
韩延打了个磕绊,不知公主殿下如何有此一问,“……蝉?鸟?”
裴缨若有所思:“都找来,就在我房前屋后布置一番,该栽树的栽树,该养这些虫啊鸟的,你就养。”
公主怎么忽巴拉起了养虫玩鸟的性子?韩延满心狐疑,但他一向对公主的决策笃信不疑,立刻道:“是,明天属下就亲自带人去办!”
……
一夜翻来覆去,第二天头昏昏沉沉醒来,太医署院正已经来到一水斋,正等着给她请脉。
其实早晨裴缨试着下床行走,今天比昨天争气,能一口气走到门口了,但胸口还是痛得很,动弹两下也觉得憋气,因此不得不屈服于眼前形势。
她惦记要去刑部提李连星。
可当她要表达出行的愿望时,阖府所有“眼睛”都出来反对,尤以贞嬷嬷为首,她劝裴缨卧床静养的殷切与诚恳,让裴缨都恍惚感受到一丝被关爱的熨帖。
没法子,只得派韩延走一趟刑部,哪知道他回来却回禀说,刑部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
“殿下,我说了奉您的钧旨,可是赵岩经搬出来圣旨,坚决不肯放人,纵是属下威胁他也不惧。”
“他是朝廷命官,不怕你本是理所应当。”裴缨说道,脑海里却飞速盘算着,梨园真的是无辜的嚒?
她信任连星,但是对梨园……
*
朱雀街上酒楼客栈少说也有三五十家,悦来客栈是比较不起眼的一家,两层楼,四合院,前面住店,后面是仓房马厩,不过年岁却不短,据老街坊说呐,已经在京师盘桓经营了近百年。
裴显正在二楼厅堂,一张临街的桌上吃朝食,一碗水饭,一碟熝肉,吃得细致享受极了。
曹文看着他,面露焦急:“公子,您昨儿见着大小姐了嚒?”
裴显咂了一口水饭汤底,满足道:“当初就听父亲说,悦来酒楼的水饭熝肉是京师一绝,今儿一吃,果然慰藉肚肠——小文,你也别光看着,点两碗来吃!”
曹文无奈,吆喝店小二点菜,还想提“大小姐”的事,却听裴显状似无意地轻声道:“进了京师,就别提她了——我们的事,跟她不相干!我也只见她一回,再不去了。”
“那就好。”曹文放下心来,笑道:“大公子你不晓得,你这两天非琢磨着要进……去要见她,我们兄弟几个,别提多担惊受怕了。”
裴显轻笑:“那有甚可怕?别说是仁安殿,麒麟宫小爷想进,也有法子。”
“怕这个也是其一,还有一则,”曹文附耳道:“如今家里还有好多人,比如张老,周老,都是盼望着大小姐回来主持家业,您说把咱们浣州……这么好的一份家业都给她,凭什么?那您不是白忙活这些年了嚒?那当初受的苦——”
裴显抬了抬手,制止曹文的牢骚。“张老和周老盘算的也对,这份家业本就姓裴,我又不是真姓裴,假若事情真到了那份上,我宁愿退避。”
“万万使不得,公子,小的们都是跟你着您出生入死的,大小姐算什么?纵然姓裴,可过过我们一天的日子?可——”
“好了!”裴显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恰好店小二捧着菜馔盒子上来二楼,他便道:“先吃饭罢,这些事你们不用操心。小文,回去你也和小武说道说道,就说我的话,咱们既然来了京师,就是见过了大天地,等回头我把事情办成了,再帮你们在京师找个好差事,别忘了咱们的出身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出身军伍呗——曹文嘟囔一声,可不敢公然和大公子叫板。他知道大公子一心想让他们恢复靖南军的身份投身军旅,戍卫国家,可这满目山河,哪里还值得守护?当官的无不是贪赃枉法之辈,为富的无不是陷上欺下之徒,他们在浣州山旮旯里当了这么些年“草莽藩军”,还真的能重现往日的身份和荣耀嚒?
……
“对了,广德戏班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裴显问曹文。
“他们戏班主要那几个角儿,您该都知道了,上宫里不是献艺去了嚒,也不知为何没出来!剩下的嘛,小的发现,他们狡兔三窟,不知道在躲谁,已经换了三个地方了!但芸娘没有躲,我今天还看见她出来买消息呢,胡顺发带走了她的女儿——对了,胡顺发他们怎么还不出来?难道是皇帝真留他们在梨园唱戏了?”曹文揶揄笑说。
仁安殿行刺的消息宫里锁得密不通风,寻常百姓自然无从得知,不过对于南方裴显的靖南军来说,却不是秘密——北方的靖南军一直在平州德州活跃行动,还曾屡屡受到京师大族崔家的扶持,虽然崔家看似表面上扶持的都是南方诸州靖南军,实际一直在京畿打转,南方不过只是他们混淆是非的手段罢了。
广德戏班就是北方靖南军的一支,其中胡顺发是领头人,他的上峰是平州靖南军的首领——陈明。
也是当年义父被伏杀时,朝廷的帮凶,靖南军真正的叛徒。
“胡顺发死了,芸娘等不到他了!”裴显利落地道。
“那周婉莹呢?还有芸娘的女儿?”
裴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曹文也有些唏嘘,虽然针锋相对了这么些年,但是北方靖南军毕竟一鼓作气将爪牙伸进了皇宫大内权贵的身上,尤其是女儿家,被俘之后要遭的罪,可想而知。
“这个消息你找个时机,悄悄透露芸娘,芸娘自己会去找陈明,届时陈明不管如何行动,我们都要火上浇油,给他热热场子!”
“是!”
*
韩延带着弟兄们,到河道边杂树林立粘了上千只蝉,又从早市上买了一百多提鸟笼,把一水斋前后装点的和后山似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吵得人几乎听不见说话声。
裴缨便在这份喧嚣中卧床休息了两日,第三日能下地时,便赶着进宫,面见太后。
她以为自己去得早,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殷勤。
张万财扶着她坐下,头朝里一瞥,小声笑道:“国舅爷打卯时就递牌子进来,陪着娘娘说了好一会话,公主您再等等。”
“好。”
“是斑衣来了嚒?”太后在里间笑问,裴缨忙起身应了个是。
“快进来,张万财,好生扶着公主!”
裴缨搭着张万财的手进来稍间,见太后齐氏正坐在南面御座上,国舅爷齐怀民在下头恭敬陪坐,见了公主进来,忙起身揖手行礼,裴缨颔首,算是还礼,然后在太后身旁坐下。
“行了,你说的这些本宫心里都有数,你也别巴巴地哭穷了,这些年你在外头,手面多阔,我也是有耳闻的。”
齐怀民忙道:“这不都是沾了娘娘的光嚒?咱们家出了只金凤凰,泽被千秋!老太君每日祷告为您祈福——”
齐太后不愿意听这些阿谀套词,摆了摆手,打住了话头。“你们一家子别打着我的名号作威作福,我就烧高香了,行了,旁的话不多说,皇帝这一年在量田界田上多少功夫,你是知道的,别拖他的后退,到时候量起你的田来,你别跳起脚来!”
这可是说到齐怀民心坎上,他忙道:“娘娘,您说这算什么事呢,这天下好端端长在地里,又不跑,皇帝干什么非要量田界田,闹得满天下人鸡飞狗跳?还拿亲舅舅开刀!”
“笑话,凭你那颗二五眼也敢妄议我儿天下?”齐太后瞪了一眼亲兄弟,啐道:“这么些年你也捞足了,我就不追究,你也别打量我是前朝王太后宋太后那种倚仗外戚的软弱不能见识短浅之辈,趁此休了这心!好一好你们是外戚,不好了,你们就是乱臣贼子!我齐萱死后是要进《贤后志》的,可别误了我!”
齐怀民讪讪的,嗫喏两声。她这个妹子在家里时就极有主意,如今到了万人之上的地位,更是跋扈至极!他面上连连作保,心里却嗤笑不已——你要进贤后志,可得问问你那宝贝儿子愿不愿意,肯不肯呢!
打发了齐国舅,太后才转脸看向斑衣公主。
公主起身见礼,太后忙道:“坐着罢,薛院正从你一水斋出来,都会来和本宫禀告你的病情,说你要颐养,好好的女孩儿家,别因着这毒伤,伤及根本。”
“谢太后照拂,本该是斑衣为您效劳的,如今却扰得您烦忧。”
“你惯会体贴人,分明你是本宫当了一镖……那伙乱臣贼子,本宫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齐萱眼里露出狠厉。
“娘娘,他们是什么人?可查到了?”飞鸢骑从出事以后便没有听裴缨召唤和安排,她当然知道,他们必然是去为真正的主人效力去了。
齐萱忽然抿了抿唇,道:“北方一路匪军罢了,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会这么痛恨天下匪军嚒?”
裴缨颔首:“臣知道,因为朝堂政斗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帝王本可以用权衡之术来制衡,维系平稳,可匪军却是能——”那句话是谶语,她并不敢堂而皇之说出来。
齐萱笑着接道:“却是能改天换日的,你是不是要说这个?”
裴缨点了点头。
齐萱:“你想的不错,朝堂上不论怎样纷争皇权终究在我,可若是外头人杀进来,那就是皇权旁落,这天下都不曾姓白了。承元十二年的覆辙,决不能重蹈了。”
成员十二年晖王叛乱,在大殿之上鸩杀皇帝,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王子犯上谋逆,其实齐太后查了那么多年,发现背后还有叛军的参与,只是幸亏当时白染秋和韩青率领禁军挡住了他们的奇袭,才没叫皇权旁落,江山改姓。
“皇帝下旨,叫靳啸天从凌州回来了,这是他提前写给我的札子,你收着,等回头他到了京师那天,你办一场接风宴,让他风光风光,也让他明白咱们的态度……还有他的儿子,靳长信,你也和他走动走动。”
“……臣领命。”
裴缨接过札子,匆匆瞥了一眼,呼吸一滞,上头密匝匝记录着的都是全国各地匪患实情,她瞟了一眼浣州,立刻阖上札子。
“本宫乏了,你退下罢,去皇帝那里一趟,他这两天政务忙,没空去一水斋看你,你过去请个安,也叫他心里放下。”
虽然皇帝本人没有亲自前来视疾,但赏赐的药品和礼物源源不断几乎塞满了整个一水斋。
“是,臣告退!”
……
从懿德宫出来时,裴缨往殿前侍卫值守处看了一眼,韩青正在戍卫执勤。
他们几乎不在宫人面前说话,小时候韩青倒是经常帮着裴缨回击那些欺辱她的宫女太监,长大后,韩青便只偶尔前往她的住处,听她说说心里话,还有告诉她从前旧事。
“韩指挥使,你过来,本宫有一事相问。”
韩青走了过来,施礼:“殿下请问。”
“那天逆贼可是站在舞台显眼的地方?”
“的确她站在——”
“是还是不是呢?”
“……是!”
裴缨轻轻颔首,叫韩青退下。
“去麒麟宫。”裴缨坐在肩舆上轻轻命令,脑海和心潮却早澎湃不已——他是裴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