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正月初几头,街市上也没多少酒楼开门营业--大年下的也没几人出门到酒楼厮混的,都忙着走亲串友与家人团聚亲近呢。但胡人经营的春波楼却是例外的。春波楼在西市的状元巷,他家的柘枝舞和胡旋舞最为出名。
萧亦昙一行有十来人,掌柜听说是信王要的房间,立即把酒楼后院的一间高阁腾了出来。那间高阁有三层,二层有一处露台,三层的梅花窗推开恰好可以清楚地瞧见露台之上的舞姬。这几日恰巧新来了几位胡姬,掌柜亲自带了上来让萧亦昙挑选。
萧亦昙头也未抬,要他只管排了楼中最好的舞姬来表演,又候着顾含章挑了想吃的嫩牛暖锅,令人在三楼安置了一张小几,把其他的人打发到二楼用饭。
掌柜见过萧亦昙带顾含章来过春波楼,知道这位小祖宗颇得信王宠爱,自然对她要的食材精心烹制,力求让她吃得开心。
萧亦昙净了手,替顾含章剥了一枚蜜橙。小姑娘不爱吃蔬菜,他就哄着她多吃点水果补充营养。她喜爱肉食,他便令人搜寻好的普洱特特泡给她每日饭毕喝。
小巧的暖锅送了上来,福寿与福喜把菜按着自家主子的习惯布好便被撵了下楼。暖锅内的高汤咕噜噜地冒着泡,萧亦昙含笑照料着顾含章。小姑娘还记得今天是她阿叔的生辰,自己伸长了手挟了自己喜爱的嫩牛肉入暖锅烫了下,巴巴儿地伸到萧亦昙跟前儿。萧亦昙大为感动,就着她的筷子含入口中,只觉世间美食也比不过此刻自己口中的这片牛肉。
顾含章见他慢慢地嚼着,大眼眨了眨,突然侧头,“叭叽”一下,油腻腻的小嘴印在萧亦昙右脸上,笑得一个美。
萧亦昙不以为忤,掏出袖中的手巾先替她拭了拭嘴,再替自己拭干净,宠溺地笑骂了她一声“淘气”。
楼下三声连击的鼓声响起,顾含章兴致勃勃地扑到梅花窗格前往下观看。
萧亦昙无奈地把她拉了回来,再把黄梨木的官帽椅移到雕窗下,瞧见桌上的菜蔬去了小半了,又摸了摸她肚子,确定有六七分饱了,敲了敲桌,进来两名小子,迅速抬了桌案出去。随后又跟着进来两名服饰鲜美的胡姬托着碧玉盘,盘内是剥好的晶莹似玉的香柚,一瓣一瓣摆放成花朵。胡姬将手中的果盘呈到一旁的茶几上,半蹲着行了礼退下。福寿、福喜一会儿也上了楼来,趴下结结实实地给萧亦昙磕头拜寿。
萧亦昙要俩人起来,吩咐福寿记着回府后给众人打赏,加一个月月钱。福寿记下,跪起后立到萧亦昙身后伺候,福喜拿了萧亦昙惯用的松段紫砂壶冲泡金瓜茶。
沈年也带着他的手下笑嘻嘻地上来磕头拜寿讨要赏钱。萧亦昙睃他一眼,福寿上前掏出袖中的钱袋,拿了一把金裸子出来散了一圈儿。
今晚随着萧亦昙出来的都是他素日常带在身边儿的老人儿,往年大伙儿不过是在门外冲着他的房门磕头拜寿。今年难得这位意思意思过个生辰,大伙儿自是欢喜万分。
磕了头,领了赏钱儿,沈年又带着手下退下楼去。
楼下露台上的一名身着紫罗衫、婀娜俏丽的胡姬开始跳起了柘枝舞。她的舞步刚健明快,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胡帽上缀着的金铃随着踏动的舞步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含章被萧亦昙抱在膝上坐着,小手撑在窗台上看得兴致勃勃。
萧亦昙陪着她看,有时拿起盘中的香柚喂她吃一瓣。
一曲毕,胡姬退了下去,顾含章转过头,咬了一口萧亦昙手中喂给她的香柚瓣,笑眯眯地把留有小牙印的部分推到他嘴边。
萧亦昙淡定地吃下。
福寿、福喜目视窗外,表示自己没瞧见。
小姑娘来了劲儿,示意萧亦昙再来一瓣。
福寿、福喜研究着楼下的露台用的是什么木料。
嬉闹了一阵。顾含章发觉自己内急了。小姑娘拉了拉萧亦昙袖子,不好意思地伏到他耳边悄悄说话。
萧亦昙一笑,又怕小姑娘羞窘,抿了嘴,朝着福喜比了个手势。
福喜会意,机灵地上前领了小姑娘出门。
三名舞娘穿着短裙长袖紧身舞衣、腰间束着佩带、下着绿裤、红皮靴、披着轻柔纱巾上了露台。
顾含章出恭回来,走至二楼便停住了步子。
三名胡姬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像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
小姑娘倚在门前,眉飞色舞地瞧着胡姬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旋转中全身彩带飘逸,裙摆旋为弧形。
福喜见她看得性起,不敢催促,只小心地护着不让她太靠近露台。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萧亦昙在三楼听见,不悦地皱了皱眉。
福寿会意,忙下楼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他刚转下楼梯,五六名少年公子已经吵吵嚷嚷地冲上了二楼。
酒楼掌柜跟在后边儿急急地作揖解释。
福寿瞧见上来的人中有安国公府四子、吏部尚书的公子、成王府长史和总管、成王一名侍妾的兄长并两名朝臣之子。掌柜还在用不太流利的大雍话解释楼上是信王的包间,表演舞姬是信王选定的。
原来,苏四等人是慕名而来,非要新来的胡姬献舞不可。偏生今晚酒楼掌柜为讨好信王,将三名新来的跳胡旋舞的胡姬都叫到了萧亦昙他们的高阁,自然不敢把人轻易换走。苏四等人仗着家中的权势自来在帝京横行惯了,那容得这外来的胡人谢绝,当场便掀了房间内的酒桌,又将赔罪的小二打了一顿。掌柜的见势不妙,忙上前告罪。众人哪里肯听,当下便气势汹汹地冲到后院来。
福寿知道楼下隔间沈年他们在,倒也不担心,先上楼将事儿回禀了萧亦昙。
那伙纨绔冲上楼来,见三名胡姬正在露台上起舞,顿时大怒,几人冲向前便要拖曳人下楼。沈年等人正喝着酒边瞧着舞蹈边候着自家主子,见有人来砸场子,好好的事儿被搅了兴,哪里肯依?有那急躁的便上前擒了那带头的人。
被扭住双手的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他是家中独苗,自幼娇生惯养,家中长辈又一向溺爱,要什么便给什么,在帝京也是出名的霸王。信王带来的侍卫都是些飞刀箭雨中闯荡出来的,下手的人恨他扰了自家主子,又用了七分的力,当下便痛得他哀嚎哭喊起来。
苏四喝得醉熏熏的,没有分辨四周的环境,只知道自己被人阻了扫了兴,很不开心地朝着自己的人使了眼色,纨绔们一哄而上,边冲上去抢人边乱七八糟的骂了起来,直嚷着要沈年他们好看。
顾含章本在通往露台的月门前瞧舞瞧得津津有味,刚儿有人上楼来福喜便迅捷地将她抱起飞速避进了沈年他们喝酒的隔间。
如今沈年见那群纨绔满嘴的混话,眉毛一拧:“大胆!信王殿下在此,什么人敢如此喧哗?”
他一下拿出了王府侍卫长的气势,那两名混说的纨绔立时吓了一跳,又听说是皇室中人在,身子往后缩了缩,瞅着苏四的脸色不再言声。
苏四与苏皇后是嫡亲的姐弟,都不是安国公夫人所出,只是俩人的姨娘与安国公夫人是表姐妹,那姨娘身子自生下苏四后就一命呜乎了,俩人后来便被抱到安国公夫人名下养着。安国公夫人自己就生育了两个嫡子,对苏四哪有那么多的爱心?只不过她是聪明人,一应饮食穿戴上都比照着嫡子来,只在教养上不上心而已。等及苏皇后长大入了宫得了高位,更是捧着他,要什么给什么。苏四正事干不了玩乐却上心,又养成个混不吝的性子,安国公替他找了几个差事都没能令他安下心来,直到如今还是个白身,一天到晚只知道带着帝京的一帮纨绔浪荡玩耍。
苏四上次莫名其妙的在萧亦昙手头吃了亏,跟着他去的两名小弟也因此被各自的家中处罚,至今都还被家中长辈拘着不能出来逍遥,心中本来便恼恨着,如今见自己的人退缩不敢上前,又恨萧亦昙的人令他丢了脸面,酒意上头,梗着脖子强撑着:“什么信王!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见了我还得叫声舅舅,耍的哪门子威风?”
萧亦昙坐在窗前,听着楼下的吵闹,轻轻摩挲着手中细腻的杯沿,眉梢微挑,神色莫测。
成王府的大总管知道自己的主子从来瞧不上这位嫡亲的弟弟,平日在府中,提到这位信王,言辞间颇为轻视,多喝了几两黄汤,他也狗仗人势,一时没管住自己,冲口而出:
“要说,这位信王殿下很该给四爷您见见礼才对。哪家的晚辈知道有长辈在场还躲着不出来的?皇家向来注重礼仪规范,却不知这位殿下知不知道‘尊长’?”
他这话一出口,沈年等人均是大怒:这厮这番话出口,根本就是对信王的一种羞辱!不过一位下人,仗着主子身份,便敢这样大喇喇地以训斥的口吻教导堂堂皇家王爷,除了嚣张、狂妄、逾规,更是犯了大不敬!
偏偏跟他同来的人都是些行事跋扈的,又灌多了酒,此时听了那大总管的一番话,不仅没害怕,竟起哄了起来,要萧亦昙出来拜见苏四。那苏四被人奉承,也洋洋自得地抬头要信王府的人去将萧亦昙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