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临近中秋,流采苑中忙碌着过节的一应事宜,顾含章与营中的女兵提前贺了节气,回云城后又遣人给交好的几户人家送了节礼,也没心思去外处,便回了灵陌馆呆着。
“剪秋姐姐,这是郡守府派人给姑娘送来的贴子。”
水红衫儿的小丫头在廊下将一封留有淡香的桂花贴递了过来,一位年约十八九的姑娘伸手接过,从荷包翻出一个花生状的小巧银锞子拿给她笑吟吟地道了谢,转回身挑起湘妃竹的门帘进入屋子。
“姑娘呢?”剪秋平素常在小厨房或药房忙碌,不爱打扮,头发只是简单挽着,穿着件半旧的浅青衫子。
“里间榻上歪着呢,”半夏冲着东边儿示意,“是胡姑娘下的贴么?”刚刚廊下小丫头说的话她也听见了。
“是呢。约咱们姑娘明晚一起赏月呢。”
“殿下传信儿回来说赶不上回来过节,姑娘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午间也没用多少饭。现下不许人在跟前儿,说要一个人呆会儿。”
剪秋挑帘进去,青袖姑姑正在一旁絮絮唠叨着,无外又是劝说着姑娘多出去和别的闺秀结识走动。这样的场景,只要顾含章一回来,照例就会出现。
青袖姑姑为顾含章简直操碎了心。这个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青袖姑姑生恐她变得粗鲁了,见缝插针地对她进行着教导,严格地对她的身子进行着保养。这姑娘虽说喜欢舞枪弄剑的好动,偏生又不喜欢出门应酬,到云州三四年,日常走动的闺秀仍旧只有两三只,且别人不起意邀请她,她都想不起要多跟别人交往。偏这姑娘打不得骂不得念不怕,青袖姑姑只能叹息。她觉得自己自从跟着到了云州后,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
剪秋见顾含章伏在玉簟上,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抿唇笑了笑:“姑姑,郡守府下贴子来了。”
青袖住了嘴,接过贴子细看了看,喜孜孜地道:“姑娘,是胡姑娘邀你中秋一起赏月呢。”
“赏什么月呀,”顾含章懒洋洋的,“每个月那月亮还不一样么?月初月末缺,月中月圆,有啥可赏的!”
“哎哟姑娘,这是一种情趣。情趣!情趣!”青袖恨铁不成钢。
“什么情趣呀。酸溜溜地念几句诗而已。”顾含章不为所动。
“姑娘呀,”青袖眼睛都要冒火了,“你就不能像个姑娘家的样子吗?你看看你,成天除了舞枪弄剑就是打马挽弓,姑娘哎--”
“唉--我去,我去去去,我去还不成吗?”她再不应下,青袖姑姑没准儿就得开始水漫金山了。一看见青袖开始抽袖中的巾帕了,顾含章赶紧投降。
青袖眼泪一收,立马转为微笑脸:“那我赶紧的给姑娘看看要配什么裙衫。对了,首饰什么的也得看看要不要再添置一些。姑娘可好久不曾参加宴会了,可不能落了咱王府的面子,现儿时新的咱们也得添置一二。”
她飞快地说着,一面走到东面儿一溜樟木箱子前,招呼着小丫头上前,齐力打开箱子查看着。
顾含章看着她与一众丫头们谈得闹热,索性闭上眼睛,只管小憩。剪秋见她那无赖样儿,再见青袖姑姑一派欢天喜地,憋住笑,为她盖上银红底绣雀鸟团花的夹被,轻轻退了下去。
中秋日,未至酉时,青袖姑姑与迎春便开始打扮顾含章。迎春拿了柄镶玳瑁白玉梳替她先通了几遍头发。
“姑娘,今天梳垂挂髻还是挽双螺?”
“随便吧。”顾含章懒洋洋道。
迎春顿了顿,手腕灵巧地翻飞,片刻,一对漂亮的双螺髻便完成。
一旁半夏便捧了玉容膏、玫瑰胭脂、眉黛等物上来,顾含章一见便摇了摇头:
“姑姑,只用点润肤的便成。”
青袖姑姑本兴致勃勃地打开一只凤鸟纹漆奁盒正挑拣着,闻言,有些无奈地道:
“姑娘,今日节气儿,好歹妆点一下呢。”
“哪里用那么繁琐?几个小姑娘聚会而已,随意一点便成。”
“到底是到别人府上--”青袖姑姑念叨着,净了手,用簪子挑了玉容膏为她轻轻抹上,匀了面,又用新制的玫瑰胭脂拍了颊,点了口脂。那玉容膏是剪秋以珍珠粉、云母石粉、绿豆粉、麝香、冰片与蜂蜜调配制成的面膏,其中的珍珠粉是选用上好的新鲜珍珠洗好后用细棉白布包好,放沙锅中加水与豆腐同煮一个时辰,取出珍珠后捣为细末,再加水研磨,置于阴凉处干燥后方使用。
又选了一袭杏色软烟罗纱裙,裙上挂了对儿七彩琉璃双鱼佩,配鹅黄彩绣百蝶衫、淡绿云纹绉纱褙子。顾含章瞧见妆台上七八样头饰,手一一滑过,拿起一对梨花钗,青袖姑姑替她簪上。因顾含章小时不肯穿耳,固她耳上一直未戴饰品,青袖姑姑替她妆扮完毕,又忍不住叹息。
顾含章心知肚明,只笑嘻嘻地道:“珈姐姐是个性急的,咱们也起身了吧。”
于是忍冬、半夏并一干丫头簇拥着她而去。
郡守府珠兰院内,一位身着玫红衫子、年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正准备打发人去瞧瞧顾含章来没来,转头就见她带着七八个丫头利利落落地走来。
“怎么才来呀”。主人胡珈珈嗔道。她上身着一件蓝色团花对襟上襦,粉色抹胸,下配一条淡绯色衣裙,裙澜绣着缠枝铃兰花,容貌虽算不得出众却也楚楚动人。
“也没有多迟呀,我今儿可没耽搁。”顾含章一双杏眼水润清扬。
一旁的江蕙娘上前来拉了她手坐到酸枝木玫瑰椅上。
江蕙娘是云州司马江道业的嫡女,碧玉年华,面容娇美,身段窈窕,一袭白底蜀绣锦缎裙,灼灼桃花绣于其中,轻轻一动,花朵仿似在风中摇曳。
“你呀,每次都要人三邀五请的才肯出来。”胡珈珈一面儿招手让她俩人拿点心,一面儿埋怨。
顾含章拿了一块桂花糯米糕堵住她嘴。江蕙娘忙递上一盏茶。胡珈珈费力吞下糕点,喝了一盅茶润喉,对着顾含章翻了翻白眼。
“哎哟,六娘不是要请我们赏月么?”江蕙娘忍住笑,忙岔道。
胡珈珈行六,上头有五个兄长,家里人都叫她六娘。
“都备好了呢,就在园子里,这会各家姑娘们大概也到了,咱们先拜月。”
三位姑娘逶迤着往园子而去。
园子里早到了五六个身着各色衣裙的姑娘,胡六娘的两位表姐正陪着她们。
胡六娘胡珈珈是云州郡守胡贵的独女,虽是姨娘所生,却也饱受宠爱。两位表姐却是嫡母吴夫人的娘家侄女,是她那早死的大哥遗下的两个女儿。吴夫人本是徐州人,家道中落,才会嫁给当时不过小户之家的胡贵。那时胡贵的兄长胡忠还不是太医令,家中生计勉强算得上小康。吴夫人嫁过去没多久就随着胡贵到了云州任上。过得几年,她娘家大哥一病去了,大嫂改了嫁,另两个哥哥家中也不算富裕,她得知消息后便将两位侄女接到了云州抚养。胡贵仕途还算顺畅,郡守府中又不差那点子吃的,胡贵对她将两个娘家侄女养在身边也没有什么意见。她膝下只有三子,因此对吴琼华、吴琼玉两个侄女是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抚养的。
八月的云州,夜间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吴家二女与五六位姑娘俱在亭子里头。吴琼华上裳茜素红水纬罗衫,腰系挑金枝银线叶纱绿花笼裙。吴琼玉却是淡黄上裳、绿底牡丹高腰襦裙、披了浅绿半臂。亭子里摆了一张方桌,置了新鲜的沙果、花青、长把梨、葡萄、西瓜等水果,正中一个白玉盘内装着一个彩色油面月饼,中心是太极图案,日月交辉,一条长蛇仰首对月,四周是五彩花卉,绚丽堂皇。
几人正窃窃私语,见着胡六娘等人走来,俱住了声。
“六娘,你可来迟了,一会可得罚你。” 吴琼玉娇笑着说。
“是呀,六娘,你这个主人可不称职呢。客人都来半天了你才姗姗来迟,莫非,是等什么贵客不成?”吴琼华以宫扇掩面,调笑道。
原本言笑妍妍的人中有人蓦然变了脸色。
顾含章走得后面,看在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就烦这样,好好儿的场面非得要弄些机锋出来。又不是两相对阵,至于么?
就有人小声说道:“那是在等信王府上的,咱们自然是不及的。”
胡珈珈可不惯着她们。她扬头笑道:“是呀。我才刚儿去接顾妹妹了呢。”这样理直气壮,旁人倒不好再说什么。
吴家姐妹对视了一眼。
吴琼华笑吟吟上前,伸手去拉顾含章:“难得顾妹妹大驾光临,我说呢,今儿起床的时候窗前喜鹊在叫呢,果然应了。”
顾含章抬了抬手理理鬓前的碎发,借机避开了吴琼华的拉扯,微微一笑:“吴姐姐说笑了。”
吴琼华扑了个空,尴尬地停在那儿。江蕙娘厚道,见势,忙上前挽住她,转头对头胡珈珈道:“六娘,你特意邀请我们来赏月,可有个说法不曾?”
吴琼华被顾含章扫了面子,心下暗气。她心下本就不喜顾含章。同样是借住别人府上同样是无父无母,凭什么顾含章就活得无拘无束高人一等?然而她再不喜,也只能在私下不喜。再怎么说,顾含章也是养在信王府里的姑娘,信王萧亦昙明显宠着她。而在这云州,信王就是大爷,她没那胆量敢硬碰硬,也只能在嘴上过过瘾。
江蕙娘岔开了话题,吴琼玉见自己姐姐没占上风,忙接口道:“对呀六娘,你看今天咱们玩个什么好呀?藏钩?射覆?投壶就不必了吧?如今是晚间了。”
她说着投壶时,还无意地瞥了顾含章一下。在座的都知道顾含章投壶历来是没有悬念的,均知吴琼玉的意图。
“今晚正好是十五,不如以月亮为题为诗,诗中要不见月字。”就有人提议。
胡珈珈眉毛皱了皱:她知道顾含章不喜欢这类文雅的游戏,刚想开口反对,顾含章拉了拉她衣袖,对着她摇了摇头。
“那怎么定输赢呢?”吴琼华也浑忘了刚才的尴尬,兴致勃勃地问。
“这样吧,咱们以藏钩来定,”有人就道,“先定一人猜钩在谁手中,若没猜中,猜的人要以月为题咏诗一首,诗中要不见月字,以半柱香为时限,未咏出者为输,需喝酒。若猜中,钩在手中者则以月为题咏诗一首,诗中要不见月字,以半柱香为时限,未咏出者为输,同样需喝酒。如何?”
“好呀,咱们就以此为定。”吴琼玉高兴地拍手笑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赞同。
江蕙娘也知顾含章不擅长诗词,正要出声,却见顾含章懒懒地道:“就依你们的便成。大不了喝酒便是。不过,半柱香也太长了,夜间风大,忒难得等,不如把香再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