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这边厢,顾含章进了西侧间,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停留,仿佛心中有什么搁着一样,也没有细细地思虑是什么情绪,有些闷闷地就往西次间的南窗走去。西侧间与西次间之间并没有门帘,跨过那道半月形的门,顾含章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南窗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手持书卷,斜坐在炕上,深蓝的暗竹纹长袍随意地掀起一角。
顾含章半仰着头,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喜悦地半张着嘴。
萧亦昙被她木愣愣的傻样逗得嘴角上扬:“怎么?没俩月儿就不认识阿叔了?”
顾含章这才回过了神,也不管自己的脚了,飞扑过去:“阿叔!阿叔!”
萧亦昙猝不及防,一个软软的身子便被他抱住了,女孩身上有淡淡药香,这是她常年用药浴留下的。
半抱着顾含章,把她放到炕上,萧亦昙松开手,细细地打量她:长高了点,也瘦了点,小脸蛋比之前也白了点。
萧亦昙挑了挑眉:“有什么向阿叔说的?”
顾含章本还想再撒撒娇,一听这语气,本能地感觉不对。
“说--什么?阿叔?”她开始装傻。
萧亦昙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不明意味地“哼”了声。
顾含章被这一声哼得头皮发麻,小手不自觉地想要去抓他的衣襟。萧亦昙看她一眼,她讪讪地缩回手。
萧亦昙见她装傻,沉了沉脸:“来之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
“要,要保护好自己,不逞强,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顾含章低头。
“你就是这么好好保护自己的?”萧亦昙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都好啦,”顾含章讨好地道,“只有一点点扭伤,好了啦。”
“只有一点点扭伤?”萧亦昙闻言,面色更沉,“哦?你是觉得伤太轻了?”
“不是不是,”顾含章忙否认,“我是说伤不重,阿叔别担心嘛。都好啦。”
她就知道,福喜不敢来见她,这两天都只是打发了人来问候,肯定是跟阿叔通风报信了。
萧亦昙看见她的神色,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阿元,我说过,你才是最重要的,别拿自己以身犯险。你怎么就,这么胆大呢?拿自己作诱饵?你可知道,你要是有点什么差错,阿叔会怎样?”
顾含章乖乖认错。
“事情一时半会的了结不了,那就等等就是。阿叔不需要你以自己的生命为诱饵去完成任务。战场之上阿叔不能保证你完全不受伤完全没有危险,可是,在其他的地方,阿叔不愿意你以身犯险。”
顾含章鼻子有些发酸。
萧亦昙摩挲着她的发顶:人在眼前儿了,刚开始听说她以身涉险后的焦灼才平缓了下来。
“阿叔,你过来,是处理那事儿的吗?”顾含章半仰着头,问。
“嗯。福喜毕竟不是军营中人,后续的事不好处置。”萧亦昙重新坐回去。
顾含章挨着他,捻着他的一角衣襟玩,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自己在黑水城的生活。萧亦昙微垂着头,一手执着一卷书,一手虚拢在她肩头,安静地听着。
这一次,其实也不是俩人分开最长的时候。但,顾含章是因着之前心中隐晦的小心思,忧心着她的阿叔会不会有了“新人”忘记了“旧人”,此次见到萧亦昙便格外的黏人。
顾含章是个慢热型的人。不说她在帝京呆的那六年--那时还小,带她的顾老爷子也不是个好交际的,加上身边也没有什么同龄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小伙伴。而来到云州之后,生活了也有七八年了,她除了同萧亦昙身边的人走得近些,再熟悉的就是兵营了。前几年萧亦昙重心在云州,她还随着萧亦昙出席一下云州官员们的宴饮。到后来云、朔两州在萧亦昙经营下稳固了,他把心思主要放到了蓟州,时间也大部分是留在了蓟州,顾含章除了胡珈珈和江蕙娘两个小伙伴多少走动一下,一门心思就主要放在了兵营和练武上,在外边儿唯一主动结交的朋友也就是一个赵归程了。
她也不是说就耳目闭塞。要说萧亦昙是真宠她。除了兵营中任她随意出入,商议事情时只要她在也是带着她,包括福喜所领的暗卫营,各府消息打探送到萧亦昙的案头,也唯有她才可以自由进出萧亦昙的书房阅看。
她就是懒。萧亦昙不需要她出面与人周旋结交作为助力,她也不喜欢与人虚与委蛇的你来我往,在云州也没人不识相地跑她面前来指责或是要求她什么,至多私底下说几句酸不拉叽的话--不能吃不当穿的,反正只要不是在她面前,她懒得理会。因而,顾含章的生活圈子其实也是十分的简单的。她在意的,也不过就是萧亦昙和她的祖父顾松。顾松隔得老远,前些年行踪不定,后头到了益州,除了书信往来,人影不见半个。也唯有萧亦昙,在她十多年的生命中一直相依相伴,虽也不是时时刻刻在一起,那种刻入骨髓的羁绊,却不是旁人能够替代的。
因而,在得知萧东润与萧宜敏到了云城与萧亦昙一起生活,她心中,才会有些迷惘,有些失落,有些惴惴。
因而,这一次与萧亦昙相聚,她才有些格外的欢喜与黏糊。
半夏送上热水后很快就退了出来。有萧亦昙在,她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萧亦昙放下手中的书卷,挽起衣袖,半蹲下身,亲手替顾含章取下靴子,褪去布袜,把那双玉足放入热水里。顾含章待足入水中,适宜的温度令得她舒服地叹了一声。她调皮地左脚往右脚撩水。萧亦昙抬头睃她,一手惩罚地在她小腿上拍了一下。顾含章咯咯一笑。萧亦昙索性蹲了下去,捉住她一只脚替她清洗。热水中放了药包,萧亦昙熟练地替她按摩脚上的穴位,样子十分的娴熟自然。
顾含章一手撑在炕桌上,微低着头,另一只空余的脚顽皮地撩水玩儿。
萧亦昙陪着顾含章待了一下午,晚饭过后便出了门。知道他是有事要处理,顾含章也没闹着要跟着去,虽然她一个人也是觉得有些无聊。
然而很快她便开心了起来,半夏惊呼着一头掀了帘子进来,在她前面儿,两只胖乎乎的黑色大狗飞快地蹿了进来。
“啊!阿莫!阿离!”顾含章欢快地下了炕,没来得及穿上鞋子,两只已经扑到了她跟前儿。
顾含章来了黑水城也有三个来月了,两只跟她分开久了,乍一见面,两腿直立,爪子巴巴地扯着她的衣衫,萌萌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脑袋直往她胸前蹭。
顾含章也有些想它俩了。她一手揽了一只,稍稍用力,双手托了起来,顺势坐下来。两只就如同小孩一样被她一手一只托抱在手肘处。阿莫挣扎了一下,顾含章松了松劲儿,它自己就调整好姿势伏卧到了顾含章的腿上。阿离不满地用爪子挠了挠它,嫌弃它挡了自己的位置。阿莫装死。半夏乐得不行。顾含章睨了她一眼,她才走进来,伸手欲接过阿离。阿离一双爪子紧紧抱着顾含章的胳膊,警惕地看着她。顾含章安抚地拍了拍它,它这才委屈地让半夏抱了。顾含章空出了手,又把阿莫拎到炕上,自己也坐了上去。半夏笑嘻嘻地把阿离地放到了顾含章身侧。
“福祥说已经给它们洗过澡了。”忍冬后来半步,手里拿了一个九宫格的松木果盘,上头放着各色坚果蜜饯。
半夏拿了个大迎枕靠在顾含章腰后,忍冬把果盘放到炕桌上。
“都坐下吧。”顾含章道。
俩人谢了,搬了绣墩坐到炕前。小炕桌被挪到了炕头这边,阿莫阿离不满被炕桌隔开,伸出爪子按在炕桌上。顾含章坐炕桌这边,笑眯眯地,手里拿了一粒松子逗它俩,半夏与忍冬拿了小锤,在炕沿上砸着核桃。
黑水城的冬夜极冷极冷。萧亦昙走在街上,不大一会儿就开始飘雪了。身边的侍卫请他上马车,他摇摇头拒绝了,只接过侍卫手中的雨伞自己撑着,一边慢慢地走着。
雪夜里有风冷冷地吹来,簌簌的雪片飞下来,头脑仿佛被冻得格外的清晰。黑水城这边的北府军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次的行动,把安国公府多年来隐藏在军中的势力一网打尽,如今的北府军,可以说是真正掌握在他手中了,其中的人员调配,他还要仔细地想一想。
只是,想到福喜之前所说的在审讯中发现的问题,心里又有些格外的烦躁。
萧淑玉!又是萧淑玉!怎么哪都有她插手的影子?
萧亦昙不自觉中加快了步子,跟着的侍卫只好勉力跟上。主子不肯坐马车也不肯骑马,他们也只能跟着步行。只这雪越发下得大了,一行人虽打着伞,到底不大能遮住,泰半的人都是身上落了一层白白的雪花。这一次,沈年没有随着他一起过来。他的师门在益州,萧亦昙放了他假,他带着妻儿回去益州过年了。
雪越发的大了,萧亦昙浑如不知,只管大步往前走,只他身上,渐渐地飞落了片片飞絮,仿佛要将他覆盖一般。
黑水城内有军营。然而更多的士兵却是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的星罗镇。只是,萧亦昙显然是朝着在外城的兵营去的,福喜与苏棠均在营中,十几枝牛油烛明晃晃地在厅中亮着。萧亦昙刚到,眼尖的福喜立马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雨伞,又为他取下大氅。
厅里拢了几个大火盆,屋里一股热气袭来,萧亦昙这才感觉到了外边的寒冷。苏棠也迎了过来,偌大的厅里就他和福喜孤单单的俩人。
萧亦昙也没有同他寒暄,而是直入主题,要他谈谈对补足营中将领的意见。三络胡须这次以安国公府的名义,煽动了营中初、中级将领生乱,那批人萧亦昙是肯定不会再用的。他接手北府军以来,对云、朔两地旧的北府军将领都有所调整,唯有蓟州这边只调整了外围人员,对黑水城中的主力一直停滞不动,一则是因这边安国公府插手太深一时不好动人,二则也是想要一次性解决问题,因而隐忍不动等待时机。奈何苏墨太能隐忍,自萧亦昙来黑水城后他便蛰伏起来,也严令手下人不能轻动,萧亦昙对安国公府势力虽有所发觉,却一直抓不到缺口入手。这次,他倒是真要感谢一下三络胡须得自作聪明。
萧亦昙走到案前坐了下来,苏棠站立在他的一侧,开始一个一个地介绍现今黑水城内守将。在这之前,萧亦昙其实已经对黑水城各个将领的情况都熟记于心了的,而苏棠主要介绍的还是在这次的乱象中各个将领的表现。他每介绍一个,福喜就在一旁将记载着该人情况的折子放到萧亦昙的案头。
听完介绍,萧亦昙并不表态,而是要苏棠先提出人选,适宜哪个岗位。
苏棠知晓信王是在考验他,也是在调理(教)他,当下也提起十二分的心,把自己之前的想法一一地分说。
好在,福喜之前私下给他了提示,使得他早做了准备。萧亦昙当然也知道其中的猫腻,只装作不知。这些年,他也是看着苏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同安国公府之间,毕竟也是血脉至亲,他对苏墨心软,他也不是不知道。好在,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还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能碰的,萧亦昙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也并不是除了白就是黑。这一次,被自己身边亲近之人出卖算计,他也可谓是得了个大大的教训了。相信这一次后,苏棠的“心软”,会改掉很多。
如臂粗的牛油烛一直燃到天明,厅内的火盆也换了好几次,萧亦昙才终于松口放了苏棠回去。这一晚,他不光处理了黑水城军中的人事变动,还对蓟州的整个防区进行了调整。一道道的命令吩咐下去,发往兵部的折子很快派人快马送了出去。
走出营房,一夜的雪后,地上积有半尺深了。萧亦昙眯着眼,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再次在心里感谢了一次三络胡须那个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