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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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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风儿带着一点点躁意吹着,偶尔有几声鸟鸣蝉叫。暮色从宫墙上一点点蔓延,昏暗的云霭渐渐低压下来,天与地,仿佛也将缝合在一起。延庆帝青衣简从,带了福禄与方天,悄悄出了长乐门。

延庆帝临时起意,也不许人扰民,福禄与方天贴身护着。

“去,把卫昭叫上。”闭着双眼,延庆帝突地吩咐了一句。

福禄“诺”了一声,膝行下了马车吩咐外边跟着的小徒弟。

马车在升庆坊柳树巷子外停了下来。半刻后,气喘吁吁的卫昭与小内侍赶了过来。俩人是直跑过来的,原本坐的马车在坊门外突然坏掉了。

距马车三步远,卫昭停了下来,素白带银丝的衣袖拭了拭额间的汗,微平了平喘,方上前,正要下跪,墨绿的车帘掀起一角,露出福禄那张微胖的脸:

“还请大人往前儿叫一下门。”

卫昭一愣,看了看安静的马车内,朝着福禄揖了一礼,避开了车厢,往巷子内走去。这条小巷也就三户人家,顾府在巷子最尽头。

小内侍得了自家师傅一个眼神,立马跟上卫昭也往前去。福禄缩了回去,马车又哒地往前走了。

顾府两扇黝黑的大门外干干净净的。卫昭上前叩了叩铜环,不大一会,侧门开了条缝,一名老家人伸头往外看。

“卫大人呐,您这个时辰怎么来了?您请,请。”老家人佝偻着腰打开了侧门,“您等着,老奴这就给您通报。”

卫昭止住了他,回头看一眼身后,方笑着对他道:“不急,烦你把大门打开,有贵客。”

老家人“咦”了一声,又慢悠悠地走过去,小内侍灵活地从侧门挤进去,帮着开大门。

“您请。”老家人也没急着进去通报,开了大门,佝着腰站在一侧,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稍稍带了点笑。

小内侍瞥了他一眼,上前费力地取下门槛,卫昭恭敬地立在门的一侧。不一会儿,一辆普通的马车驶了过来,进了顾府。

顾府里仆人极少,之前遣散过一次,顾松出游时又遣散了一部分,如今仅有十来人,还多是些老仆。整个府邸看起来十分的清冷,但是却又不至于死水一潭。延庆帝走得很慢。这宅子,他还是顾松告老的时候来过了,如今瞧着,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那边,嗯,他记得当时栽的是一株挺奇怪的花树,据说是从西域那边的大漠里移植的,光秃秃的,长得像绿色的手掌样,上边满是尖锐有小刺。不过,那花开的时候倒是挺好看的,嫩嫩的黄色的花瓣,仿佛涂了一层蜡,无比的娇美。听说这花树是叫什么观音掌,挺能抗热的。咦,旁边又栽了一株。

卫昭察言观色,上前半步,躬身道:

“这株新栽的是前些年小云阳要的,她说这小栀子花儿香,好看,顾先生特意从玉禅山上寻来的。”

延庆帝又瞧了一眼,举步往前走。卫昭后退两步,悄无声息地跟在福禄后边儿。

延庆帝不让人通报,守门的继续回去守门。宅子内本来奴仆便不多,又多是些年纪大的,偶尔瞧见一个,也是慢吞吞地侧过身子微低着头避开,没人好奇,没人多嘴。卫昭本就是顾府中的熟人,跟他一起来的人,明显看着比他还身份高,都是多少年的老仆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延庆帝走在前边。第三进院子才是顾松日常起居的地方。院子里很清静,西边的侧间隐约有人说话,厅堂与西间之间用多宝槅隔出一道门洞。延庆帝走上前,站在西间当中,看着西侧间那雕着福寿延绵的门楣,神色莫名。

里边的两道声音,一道是顾安,另一道陌生的,口吻冷漠。

“大人,您刚才说我家老爷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不知可有凭据?”顾安老泪纵横,哽咽着巴巴地望着室内一头白发的男子。

迦楼沉默半晌,走到南窗下,对着那盆蓝色的小花,道:

“此花,是谁送你家老爷的?”

顾安一怔,那盆老爷日常观赏的蓝芙蓉,是宫中寒食节赐下的,老爷喜欢,又听说它不需精心照料也可盛放数月,便吩咐把它放在这南窗下,早晚睡前总要驻足观赏一番。

迦楼叹息一声:“这盆蓝芙蓉,并非蓝芙蓉,而是南夷深谷中的一种毒草,名唤夜鸢花,其花与蓝芙蓉相似,外人不识得,容易错认。我南夷人,却是不会错认的。蓝芙蓉叶要细长些,花叶均可入药,夜鸢花正相反,花叶和其香气,均有毒,其叶要比蓝芙蓉矮壮。”

“咣当”一声,有东西摔到地上。顾松不顾地上四溅的碎片和水渍,结结巴巴地道:

“可是,可是,这可是……”

“御赐”两个字,在瞧见一双绣有金龙图样的靴子从门洞处露了出来,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延庆帝步入房内,见房间里仅老仆顾安与一名陌生的白发男子在顾松沉睡的床前。房间的陈设简朴,前后的轩窗都洞开,透雕床的纱帐也是前后均用银钩挂着,房间里空气通畅,仅有淡淡的一点药香。

顾安几乎是神魂不定的反射性下跪叩头。

他识得延庆帝,也识得延庆帝身边的大总管福禄。

白发男子依旧背对着不动。

“你是谁?”方天上前一步,护在延庆帝身前,厉声喝问。

白发男子转过身,一双淡漠的眼望过来,漆黑深邃,犹如寒冷入骨。

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噤,方天更贴近了延庆帝一些,警惕地盯紧对方。

白发男子双手过额,合掌行了个古怪的礼:“南夷大祭司迦楼。”

“南夷大祭司?”见他并没有异动,延庆帝放松了一丝心神。

“是。”自称迦楼的白发男子答了这么一个字,又转身望向床榻上安详躺着的顾松。室内一时气氛古怪起来。

延庆帝上前,福禄忙扯了一旁呆跪的顾安一把。

顾安软着腿,颤抖着,凭着本能退到门洞处。福禄心中也很是诧异。要知道从知晓从年初顾松生病以来,卫昭就进宫求了太医令,胡忠带着一班子院判亲自到顾府诊治,结果病情未见延缓,过得俩月,顾松更是昏迷了。胡忠未诊出他昏迷的缘由,最后只能归结于体衰。如今顾安已经派人飞马报信,希望顾府唯一的小主子云阳县主顾含章能够尽快从云州赶回来。

延庆帝心中也是波涛起伏。他早朝时听卫昭说顾松没有好转的迹象,一时起意,临时出宫微服前来顾府看看,却不料骤闻顾松的病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且还与宫中御赐之物有牵连。只他到底是一国之君,面上却掩藏得很好。

延庆帝瞥了卫昭一眼,卫昭上前,很有礼貌地问道:

“阁下既说这花有毒,却不知是如何进入顾先生体内的?”

迦楼转头淡漠地看他一眼,眼中那抹冰霜刺得卫昭竟瑟缩了下。福禄低着头,像个聋人。方天依旧警惕地在延庆帝斜侧盯着自称“迦楼”的白发男子。

“这花,顾先生早晚都得闻一闻才舒心吧?”

顾安错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说过,我是南夷人。”

迦楼淡漠的眼朝那盆夜鸢花望过去:“夜鸢的香气会令人痴迷。”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先生体内的永生花毒,却是从何而来的?”

他抬头,看着卫昭:“单单是夜鸢,是不会令顾先生昏迷的。他昏迷的原因,是体内的永生花与夜鸢的香气相混。”

卫昭不敢搭话了。夜鸢花,是从宫中赐出来的,而宫中,也只有一个地方,有数十盆“蓝芙蓉”。

迦楼叹息了一句:“顾先生应了我带我入宫见你们皇帝,真是可惜。”

福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延庆帝也有些意外,不由问道:

“你要见皇帝?”

“嗯。顾先生在赤河与我见过一面,当时应了我,我如今是来寻他应诺的。顾先生说进宫须得求得皇帝的同意。我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

“自己去?”卫昭有些困惑。

“是呀。我要去你们皇宫寻一个人。顾先生说那是你们皇帝的家,得先跟你们皇帝说。”迦楼相当平静地道。

卫昭飞快地睃了一眼不远处的延庆帝:“顾先生没有告诉你,皇宫大内,可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况且,怎么可以随便让你去寻找什么人?”

迦楼动了动身子,方天立马挡在延庆帝身前。他瞥了一眼方天,也不知怎么动的,就见他站在了南窗下。白发男子一身藏蓝的长袍,衣袖上绣了银色的不知什么花纹,仿佛水波,又仿佛雾霭。他凑近花,捻了捻那花瓣,掐下一朵,放到鼻下闻了闻,眼底却一片冰霜,明明站立在这房中,却令人感觉与之身远隔千山万水。

“我若要去,谁能阻我?”他淡漠地道,“之前,不过是因着顾先生。他教过我夷民学识,我敬他,才愿意等他禀了你们皇帝。现今我如约而来,他却身死不知。”

“你说,顾松他是中毒?可有解?”一直沉默的延庆帝突地开口。

迦楼看了看他,唇边溢出一抹凉薄的笑:“你,便是皇帝吧?”

方天踏出一步,正欲呵斥,延庆帝伸手挡了挡,平静地道:

“不错,我便是这大雍的皇帝。”

“夜鸢花虽难得,外人到底也能寻到。只那永生花,却独我南夷圣殿前才有,圣女入殿那日才会绽放,一夜之后尽皆凋谢,是我族中圣物,除圣女外,旁人是靠近不得那花的。而旁人,也绝不可能知晓夜鸢花的香气与永生花相混,会成为致命的毒药。而此毒,无解。”迦楼

那一双寒霜般的眼,犹如万年冰川,与之以对视,便能冻得人冰凉一片。

夜色一点一点蔓延,院子里一片寂静,再没有顾府中的奴仆出入其中。福禄缩着脖子一声不吭。他的小徒弟在院子里看了看天色,也不敢上前提示。

延庆帝听了那迦楼的话,依旧沉默着,半晌,又道:

“你说要入宫寻人?所寻何人?朕可认识?”

迦楼没有温度的眼睛看向地面,仿佛那里生长出一朵世间罕见的花儿。

房间里更静了,静得,能够听见不知谁的汗水往下滴落。

福禄的头更低了,顾安早已跪在了门边。良久,才听见迦楼一字一句淡漠无比地说:

“我也不知那人会是皇帝宫中的谁。我只知,那人,就在皇帝的宫中。”

延庆帝面上终于有一丝异样。迦楼却不再看他。

“皇帝陛下可知,我南夷三十年前那场内乱?”

延庆帝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紧了一紧。

“三十年前,我南夷圣女挑唆部族内乱,趁乱与一名汉人公子私逃了。那一场内乱,我南夷死了三名祭司,五名部族头领,无数族人,和,我王。而我也在内乱中受了重伤,不得不闭关养伤,去年才出关。出关了,为寻回那名叛逃的圣女,我才踏入了帝京。”

延庆帝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

“我来帝京,是因着我算出了那名圣女所在的方位。这是我教中秘法,万不会错。我与顾先生说过欲拜访皇宫。顾先生当初说过待我来帝京时可替我上禀,我若私闯禁宫,却是大罪。我虽不怕,但顾先生说大雍与我南夷,如今相安无事,又何苦多生事端?我也不愿南夷重新生起战火,遂同意了他的说法。我信他,今日方到帝京便来顾府。”

“未料,却见他竟如此。”

延庆帝静坐在顾松床前,面上神色莫名。

“顾先生所中之毒,是慢慢侵入体内,而中毒者脉象平和,面上也是一片安宁,医者看了,只以为是身体衰弱,却不知体内器脏,已然被侵蚀。如此下去,至多俩月,中毒者便会在沉睡中,一点一点耗尽心血而亡。”

卫昭木着脸,只觉心中冰凉一片。而门外的顾安,浑身哆嗦着,早已哭都哭不出来。

夜风,一点一点地将小栀子的花香从二进院中吹了过来,一点一点,如迷雾,笼在院子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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