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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贵妃娘娘身子不好了,宁王进宫侍疾已一月有余。近日的朝会上,朝臣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恨不得隐形。盖因人人都知道,陛下与娘娘情深义重,为娘娘生病一事,太医署原先专为娘娘扶脉的两名院判已经被抄家了,太医令胡忠如今日夜都宿在宫中。
人人都在称赞宁王的孝顺。
延庆帝在朝上的脸越发阴沉了。连百姓们都知晓,贵妃娘娘,只怕是大限到来了。
衍庆宫被封了宫,后宫中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能进入。没人知道贵妃的病情到底如何了,但宁王入宫后便一直守在衍庆宫中不出来却是事实。
安国公府递了牌子入宫求见皇后娘娘,不得见。
“宫中仍没有消息传出来?”安国公夫人除下了身上的礼服还未梳洗,安国公便进来了。
丫头在门外探了探头,安国公把人都驱了下去。
“见不着娘娘。宫中也传不出来消息。”安国公夫人摇摇头。
安国公捋须沉吟:“没有消息,或许倒是好消息。”
“你是说--”安国公夫人心脏怦怦跳着,额角青筋鼓了起来。
“慎言!”安国公止住了她未竟的话。
安国公夫人一下跌坐在椅中,半晌,“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发的什么疯!”安国公低声呵斥她,但眼角也不由地漫上了一层笑意。
云极峰下,陵墓前的草庐已经拆掉了,顾含章依然很瘦,三个月未曾沾一点荤腥。不过眼睛到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片死寂了,消瘦后的杏眼更显得大了。
“走罢。”萧亦昙轻道。
“嗯。”顾含章望着陵墓,正对着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想就在庄子上先住一段时间。”顾含章骑着马,眼睛目视前方,轻声道。
萧亦昙一愣。
“不回城?”
“先不回了。眼看着要不了俩月就是新年了。”顾含章微垂着头。
萧亦昙心闷,半天,才无奈道:“好,阿元既不想回城,阿叔陪你在庄上住一段。”
顾含章终于勒住马头,转头对他道:“阿叔既回了帝京,哪能只顾着陪我?我要守孝,也不方便出门,阿叔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必担心我的。”
萧亦昙沉默地看着她。顾含章躲了躲他的眼神,转回头去,重新往前走。
要去的庄子在帝京郊外,距玉泉山并不太远,庄子后方还有一座小山在其间。剪秋、忍冬与半夏等人早早地来庄子上收拾好了顾含章要居住的院子。顾含章离开帝京多年,先前在帝京的时候年纪又小,这庄子也不过来了一两次,没什么印象。顾丙带了人在庄子外迎着。顾安自从顾松走后,撑着身子等着顾含章回来,又帮着料理了丧事,就一病不起了。顾甲接了他原先管着府里的差事,顾乙则要忙着各处商铺。
萧亦昙面上沉沉,随着一起进了庄子。
“姑娘,”忍冬上前,接过顾含章手中的缰绳,“备了热水,你先洗漱?”
顾含章点点头。初冬的暖阳从农庄的瓦楞上折射下来,几只小狗奶声奶气地叫着凑上来嗅。半夏想要驱走它们,顾含章半蹲下身子,拎着其中一只眉心有簇白毛的看了看,小狗仔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瞪得溜圆。顾含章另一只手好奇地捏了捏它的脸,又揉了揉它的肚子:手感挺好的。
萧亦昙在她身后,有些嫉妒地看着另三只小狗仔凑上前去,小嫩爪抱着她的小腿,憨憨地叫着。
“这是庄子上养的,说是长大了可以看家护院呢。”剪秋在一旁道。
半夏撇撇嘴:“那是小饼子捡的。”
有些嫌弃:“他就是看见这小东西就挪不动腿呗。”
“小饼子”顾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身子。
顾含章把手中的小狗仔放了下来,它立马颠颠地滚过去,奶牙轻轻地咬着顾含章的裙角。
“取名字了吗?”
忍冬“噗”地笑了一声,半夏涨红了脸,眼睛四下看。
“取了呢,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姑娘刚拎着的是小二,那只全白的是小三,尾巴尖儿上有团黑色的是小一,黄色的是小四。”
顾含章被这名字雷得不轻:“谁取的名儿?有水平!”
这下,剪秋也笑了,顾丙眼里也有了笑意。
得,不用说,这人才是半夏了。
半夏被大家笑得生了恼,狠狠地瞪了顾丙一眼,又羞又气,跺了跺脚,不依地叫了声:
“姑娘!”
顾含章也笑了起来,平静的眸子如星子坠入其中。萧亦昙见她如此,沉着的面容这才稍稍松了一些。
众人拥着顾含章进了屋子,春一等人自去安置,三个侍女则拥着她去了净房梳洗。
跟云州相比,帝京的冬天要稍暖和一些。外边儿暖阳懒懒地晒着,风儿一阵一阵地吹过,院子里的花草大多是些寻常的品种,一个角落里,还有绿色、黄色、紫色的雏菊顽强地摇曳,远处的山巅,隐隐有一片黄色。
萧亦昙袖手立在外边儿,望着远处出神。顾含章进屋前看了他一眼,等洗漱完换好衣衫从窗子边瞥了一眼,他的姿势仍旧未变。犹豫了一瞬,她把往里屋的脚步拐了拐,站到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背后长了眼,萧亦昙随即也转过了身。俩人一动不动,就那么相互看着,时光仿佛凝固,一只小雀儿飞到木槿花的枝头,啄了啄,又振振翅膀飞走。
院子里寂静一片,刚才还有的人影儿都消失了。萧亦昙走过去,牵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阿元,你有我。你还有我。我亦还有你。”
顾含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被合在大掌中:“咱们先进去吧。”
“好!”
顾含章在山间守墓三个月,对外事不闻不问,却不知尘世人间,不知不觉换了季节。
“那宁王,真的是赐死的?”
丫头们都离得远远的,守着院子,不许人进来,顾丙也被撵去外边儿了,半夏要他再去庄子农户家中瞧瞧有没有多年的老鸭,买两只回来熬汤给姑娘温补。当然,这汤必得看不见一丝儿油星子,不然,那可就招人眼了。
“嗯。”萧亦昙握着她的手不放,就恐她会突然消失般。
“对外说的是伤心之至药石罔效,实则与何贵妃一道,都被赐了药。”
“崔家为什么要这么做?风险太大,单单为权?”
萧亦昙嘴角嘲讽一笑:“那就是个疯子!”
崔氏族长崔博州,当年喜爱到崔家暂居的卢家小表妹,俩人花前月下许了盟约,谁料小表妹被送入了宫中,成了容妃,生下皇子,崔博州却念念不忘,直至性情偏激。
“他认为是先帝抢了他的心上人,要报复。萧淑玉嫁到崔家时他还不是族长,后来萧淑玉的公公因她与外人通奸被捉,气极身亡,他才当了族长。当时萧淑玉被幽于崔家家庙,他上位后利用身份便利,与萧淑玉勾搭上。他要报复先帝,萧淑玉最恨的是老爷子,其次也是先帝,一拍即合。宫中惠太妃本就是卢家人,与容妃是堂姐妹,与崔家也是相熟的,容妃在宫中的人手是崔博州的人,后来又跟了惠太妃,那何氏进宫能很快立住脚,那些人功不可没。”
“雁北行宫也被血洗了一遍。当年何氏是在雁北行宫‘生’的宁王,之前的太医令是崔家的人,告老后留了两个人手给何氏,就是之前被抄家的两个院判。雁北行宫离得远,是方天亲自带人去清洗的,帝京这边没什么人知晓。”
“崔家,会灭族吧?这是死罪!”
“萧淑玉跟崔博州生了两个儿子,大点那个就是诱拐南夷圣女那位,也不知下了什么功夫,他死后那圣女还能为他卖命。小的,就是宁王。她生宁王时一把年纪了,对这个幼子可是疼得紧,不然也不会听了那崔博州一番话便动了心。要知道,混淆皇家血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萧淑玉可是下了血本,当年埋在宫中的那些棋子俱都用上了,还不敢在宫中动手,只敢把人哄到雁北行宫。何止灭族?夷三族!”
“阿元,我可能,暂时离不得帝京了。”
顾含章抬头,落入一双幽深的眼中,仿如一口深潭,把人神魂都要吸入其间。
移开眼,顾含章低声问:“那云州怎么办?”
“那边的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动。经营了这么年,若这点子都守不住,我也枉费了心思了。”萧亦昙把合着的双手放到胸前:“我只是担心你。阿元,我如今也就只有一个你了。老爷子有他的大义,舍下咱们,你别放不下,好不好?好歹,总有我陪你一起。”
“阿叔,这三个月,我也一直在想,祖父他,并不是一开始便想要扔下我的,对不对?去年他还跟我说,找个时间带我回一趟帝京,考考我谱系图背得怎样了。还有,大雍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我应该到外边儿走走,不要局限于云州。”
她仰了仰头。萧亦昙把贴在胸口的双手紧了紧。
“阿叔,我知道,有迦楼大人在,祖父,应当是能避得开的,那个迦楼本事很大的。”顾含章吸了吸鼻子。
“阿元。”萧亦昙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祖父他,其实也是累了吧?”
“他,惦记着祖母。我没见过她,但祖父总会跟我提及,还会画像给我看,然后又一一烧掉。我知道,他还写了许多想念祖母的诗呢。”
“还有大伯,我也没见过。祖父说他可俊了,人又温柔。寇姑姑也说我大伯人可好了。”
“还有我爹,我娘。阿叔,我只从祖父口中听说过。除了画像,再没有别的法子能够见到他们。阿叔,祖父也想他们了吧?所以,他现在去见他们了,心中,应当很快乐吧?”
她微仰着头,杏眼有些湿润,希冀地,殷殷地,望向萧亦昙。
“阿元!”萧亦昙再也忍不住,一把搂她在怀中,剜心般的痛。
顾含章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阿叔,等我守完孝,我去云州,我给阿叔守着,你放心在帝京,不管是云州还是蓟州,谁要想扬马踏入关城,先得从我身上踏过!”
“阿元!”萧亦昙大惊,“你打算一直在云州吗?不陪着阿叔啦?你要留阿叔一个在帝京吗?”
顾含章咬着唇,垂首,不语。
“阿元。”萧亦昙声音放软,采用哀兵政策。
顾含章终是忍不住抬首看向他,萧亦昙坚硬的面孔上一片哀戚。
“阿叔。”顾含章重新垂下头。
“阿叔知道,阿元一直想当个好将军。阿叔也不是要拦你,只是,阿元,不要离我太远了。阿元,太远了,阿叔会害怕。”萧亦昙终是不忍逼她。
“阿元想要做什么,阿叔,依你。阿元,你要记得,阿叔总会等着你,不论几时,不论多远,阿叔都会等。”叹息了一声,萧亦昙手中更紧了紧,低下头,下巴轻轻搁在顾含章头顶,轻轻地,近乎虔诚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