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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前三天,萧亦昙跟随延庆帝到近郊的斋宫斋戒,其间又代延庆帝去神库视边豆、神厨视牲,至皇穹宇上香,到圜丘坛看神位,然后回到斋宫斋戒。祀日前夜,太府寺卿卫昭率人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礼部安排好乐队陈设,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镈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延庆帝此举,令朝廷上下暗潮汹涌。
然而延庆帝仿佛一无所知。日出前七刻,时辰一到,斋宫鸣太和钟,延庆帝起驾步行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神秘而庄严。迎帝神,乐奏“始平之章”;奠玉帛,乐奏“景平之章”;进俎,乐奏“咸平之章”;行初献礼,乐奏“奉平之章”,舞“干戚之舞”;行亚献礼,乐奏“嘉平之章”,舞“羽龠之舞”;行终献礼,乐奏“永平之章”,舞“羽龠之舞”;撤馔,乐奏“熙平之章”;送帝神,乐奏“清平之章”,待人将祭品送燎炉焚烧,延庆帝至望燎位,奏“太平之章”;接着望燎,等延庆帝观看焚烧祭品,奏“佑平之章”,大典结束。萧亦昙在不停地起起跪跪中回过神来,站直了身子,瞥了瞥身后的一干随祭人员,年纪大些的老臣站着都有些颤巍巍的。萧亦昙收回目光,上了自己的车架,跟在延庆帝的卤簿后边一起返回宫城。
晚间,还有冬至宴。萧亦昙靠着车内的引枕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准备稍稍休憩一下。
顾含章在升庆坊的顾府正在用着晚膳。她给安婶一家子都放了假,府里本就只有十来个老仆,这下就更清静了。她身边也只带了春一、剪秋她们十人。她不沾肉,打发了身边的人下去吃冬至饺子。她桌上也有一碟,不过是全素的。正用着饭,半夏飞快地跑进来说宫中来人了。顾含章诧异地整理了下衣裳迎了出去,却是福禄公公身边最得力的那个小徒弟,带了口谕送了两道延庆帝赐下来的菜品来,一道是南乳松鼠鱼,一道烧鹿筋。顾含章跪拜着接了,又打赏了前来送菜的小内侍,送他欢喜地离开,颇有些无语地看着手中的托盘。
“姑娘?”忍冬在一旁轻轻地叫了一声。
深深地吐了口气,顾含章托着托盘去了后边儿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将其放到供桌正中,恭敬地上了三炷香,叩了头,出来掩好门,怔怔地看着庭外的天空。
萧亦昙在宫中坐得也有些无趣。往年他尚在帝京时,冬至宴上就像个小透明,没多少人与他说话,太子在的时候尚会顾及他一下,后来就没什么人顾着他了,他一个人坐在案几前,冷眼看着人人都忙着恭维成王或是宁王。现今呢?或许是今日祭天礼上延庆帝的态度让人猜度,那些大臣们竟也上前来热情地与他攀谈了。
萧亦昙脸板的更冷了。萧东润坐在他身后,脚有些发软。正在不耐烦间,延庆帝终于出现了。众人终于不再挤到萧亦昙面前了,而是在自己的座位前叩头下拜。延庆帝坐好后,伸了招了招,萧东润立即颠颠地上前,延庆帝笑眯眯地让人在他下首挨着他的地方设了个座位,萧东润受宠若惊地坐下,下边儿的众人相互和自己身边的人交换眼色,忍住心中的波涛,一派祥和地恭祝了一番大雍朝和延庆帝。萧亦昙对延庆帝对自己儿子的特别没什么表示,一张脸仍是严肃的。延庆帝开场惯例说了一番鼓舞的话,下边的人应和,然后便是吃吃喝喝。筵席过了一半,延庆帝起身,叮嘱了一番,又带着萧东润去了泠雪园的德韵殿,那里是宴请内命妇的地方。元和殿内的筵席还在继续,萧亦昙找了个更衣的借口出了殿门,抬头望着夜空,也不知晓阿元在做什么,天上冷冷清清的,半点月色也无,竟不如云州时,抬头便能见着一轮清月。
萧亦昙倚在长廊的一头,眼睛放空不知望向何处,苏起从殿中出来,瞥见这一幕,踟躇一阵,终还是抬步往他走去。萧亦昙早在有人注视自己时便回了神。他眼力本就好,隔老远便瞧见是安国公在看自己。却也并不放在心上。见他朝自己走来,也不过是他走近时,微微点了点头。
“殿下。”苏起在他身边站定,惦了惦,那一声“四郎”,到底没叫出口。
“安国公。”萧亦昙面上平淡。
“殿中正是热闹,殿下到寻了个清净地。”苏起捻了捻雪白的胡须,带了笑道,心中有些叹息:这孩子到底与苏家是生疏了,竟连面上情也不肯敷衍一下,“外祖父”也不愿意叫一声。
萧亦昙半分也不想客套:“本是想清静清静,如今也只好另找地方了。”
苏起被这一噎,在肚中打了半天的草稿顿时不知道从何提起。
“吉庆!”
隔得三步远的一个小内侍忙上前来。
“去殿里替我向敬谨郡王道一声恼,就说我受了点风,有些头疼,就先出宫了。”
吉庆应了,转身往殿中快步走去。延庆帝离了席,老端王爷也早早告了退,如今元和殿中暂时由宗人令敬谨郡王代为主持。萧亦昙也没有留在原地等候,而微微对着苏起颔了颔首,慢慢踱着步便往外走。苏起捻胡须的手顿住,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满是愕然。
“父亲。”等萧亦昙走远了,苏墨才从暗处走出来,低沉地唤了一声。
“咱们府上这是,谁又惹着他了?”苏起已经平静了下来,也没转身,就着方才对着廊外夜色的姿势,冷静地问。
苏墨就有些沉默。
“怎么?是不知道呢,还是不能对我说?”苏起转过来,冷厉地盯着他。
“前儿,大嫂和母亲在朱家,同宴席上的人提及顾家那个小姑娘,语中,颇有些不太好的地方。”
他没脸说自家大嫂和母亲在宴席上说的话有多刻薄--那样针对一个与她们无仇无怨的小姑娘。苏起放在两边的手抖了两抖,手背的青筋跳了跳,努力忍住火气:“我不是在府中说了,顾家那小姑娘的事,暂时谁也别提?”
苏墨沉默。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到如今也瞧出来了他这外甥有多看重顾家那小姑娘--那简直就是逆鳞。如今眼看着信王的势头好起来了,他跟自家父亲的想法一样,且观望,无论如何不能与他交恶。可父亲在府中明明叮嘱了,府中的内眷转头就得罪人。他自己的妻子自己能管住,耐不住有蠢队友啊。
苏起也知道跟苏墨没关系,但心中气怒难消,最终拂了拂袖子,铁青着脸,大步离开了。苏墨没有跟上去,在后边看着他离开,脸上神色莫名。
出了宫,萧亦昙站在宫门外仰头看了看没有月色的夜空,静立了半晌。吉庆不敢上前打扰他,王府的马车就停在旁边,两匹枣骝马打着响鼻喷出一串白气。夜色越发冷了,吉庆站在一旁缩了缩肩背,萧亦昙无意中瞥见,终于收回目光往马车走去。吉庆小跑上前掀开帘子,候着萧亦昙上了马车坐好,这才跺了跺脚,跟着上了马车,坐到车前边的车辕上。
“细查一查朱家。小心一些。”车内忽地传来极小声的一句。吉庆默坐不动,车夫是一名小个子,有些黑瘦,在夜色中不显眼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