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云极峰下一个庄子里,两百来名女兵束好袖口与裤脚,手持秃头的木制长枪,分成两个阵营厮杀得正酣。顾含章站在高处观看,不时变幻令旗指挥着两方改变阵型。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顾含章眯着眼手搭凉篷往远处看,见得四五匹马迅疾驰来。等人近了些,她怔了怔,飞快地跳下高台往前奔跑而去,半途遇上,打头的弯下身子手一抄,顾含章借力一跃上了马。
“怎的跑得这样急?”萧亦昙有些嗔怪地拿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角。
顾含章杏眼含笑:“没料到阿叔会来嘛。”
如今定了册封大典的日子,阿叔应当忙得很才对,万没料到竟来了庄子上。
“出来散散。总在城里转,日子长了闷得慌。”
“礼部那群人不得四下寻找阿叔呀?”
萧亦昙夹了夹马,放缓了速度,漫不经心地道:“都有章程的,哪里就离不得了?在练阵呢?”
顾含章“嗯”了一声。
“我瞧瞧。”萧亦昙也有些手痒,等走得近了,抱着她从马上飞跃而下。
“到那边高台上。”顾含章指点着,引他到刚刚站立的地方去。
如此看了一阵,萧亦昙提议:“阿元,不如你我各领一队试试?”
“好呀。”顾含章应得爽快。
春一忙下去安排。萧亦昙脱了身上的湛蓝披风,活动了手腕,冲着顾含章扬眉一笑。下边打斗的红蓝色女兵分开列队,春一讲好了规矩重新上来,顾含章将手中蓝色的小旗分给了萧亦昙,春二吸了吸气,手中的鼓槌落下,“咚”的一声,战局重新开始了。等定好的时间一到,战局结束,春一带着人下去查看两边的战果,萧亦昙意犹未尽,征询了顾含章的意思,在高台上便与她比试了起来。底下的人一哄而上,围了上来观看。春一哭笑不得,也不管了,寻了个视角好的位置也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处庄子极大,因是在云极峰下,庄子背后便是一大片林子,再往上是云雾缭绕的山峰。初春里,有早绿的树枝上冒出点点新芽,地上一些野草野菜也顽强地探出了头。午膳后,萧亦昙与顾含章散着步到了顾家的墓园里。
顾含章隔个五六日总会来墓园里看看,扯扯周围的野草,跟顾松絮叨絮叨。
“阿元,崔博州死了。”萧亦昙跟着她蹲下清理墓地周边冒出头的杂草。
顾含章手上的动作一顿:“京中没有传出崔家下狱的消息呀?”
“宁王之事是皇家丑闻,是不可能大张天下的。”
“阿叔之前不说夷他三族的吗?”
“这事儿,应该是方天亲自办理的。从江左传来的消息,过年的时候,他家回乡祭祖遇山贼,一家子尽皆遇难。据说是流窜的过境盗匪作的案,如今那边官府发了悬赏公文捉拿凶手呢。”
顾含章简直一言难尽:“江左那边不就是他的老巢吗?”
萧亦昙想摸摸她脑袋,发现自己手上有泥土,遂放下手:“崔氏祖坟俱在江左宁阳城下边三河镇崔家村,崔博州是族长,每年俱要回去的。只不过今年是阖家俱去了而已。崔家嫡枝的另三房人也受了牵连。与崔博州一起回乡的俱是家族中有出息的青年之辈,全军覆没。如今江左宁阳城内一片缟素。崔家在那里素来有‘崔半城’之称。”
顾含章“啧”了一声。
“萧淑玉呢?”
“活着。不过不能动弹了,饮食起居只得在床上。”
“真是便宜她了。”
“活着,才是最好的惩罚。看着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却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了。看着她素来瞧不上的人安享荣华在她面前炫耀。看着她在意的人一一不得好死。阿元,这样活着生不如死,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如今谁不说新城长公主姐妹情深?她日日都要上门亲自看望她的皇姐呢。”萧亦昙又道。
顾含章这下真是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估计萧淑玉瞧见她皇妹这么情真意切,怄也要怄死呢。”
“不过这样简单粗暴的‘遇山贼’,不会引人怀疑吗?”顾含章拍了拍手站起身。
萧亦昙也随之站了起来:“谁敢问?若是有经验的仵作,应当能瞧出其中的不妥。毕竟由训练有素的兵士做出的屠杀,与普通的山贼手法自是不同的。有良心的官府也不过是按实上报,至于上边给个什么答案,他们也莫奈何。何况,崔家能够把手伸这么长能够在宁阳城一手遮天,当地官员自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这种事情,稍稍深想一下就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他们生怕惹火上身,哪里敢深究?你看罢,过不了多久,江左那边官场必得有一次大动荡。”
“你看着吧,这一两年,与崔家有关的家族,讨不了好。特别是崔博州的姻亲。”
帝王之怒,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那他妻子那边还真是倒霉!”
俩人沿着小径往回走。
“阿元,老爷子留给你的人手,借我用用。”
酣睡了一冬的大地初初被唤醒,路旁的树木吐出了点点嫩芽,田野里的小草钻出了地面,远处的小溪叮叮咚咚地流向远方,小鱼、小虾在溪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顾含章伸了伸腰舒活着筋骨:
“阿叔尽管使唤。一会回去我把令牌给阿叔。”
“那倒不用。阿叔只需益州那边的人手。”
“哦?”顾含章站直了,“益州那边儿有异动?”
“还记得与你一同往益州的张从九手下吗?失踪的那两个?”
“记得呢。九叔说那两人留了记号,当时我往赤河镇去,九叔还去了锦城忙这事儿呢。”
虽是初春了,但风还有些冻人。萧亦昙随手捋下一截嫩芽:
“那俩人费了心思终于传了消息出来。成王那边果然是在练私兵。福喜是熟面孔,成王的人认识他,他一出现,我怕打草惊蛇。张从九虽说这几年一直没跟着我一起露面,但他以前也是跟着进出的,以防万一,也还是不露头比较好。”
“回头我把顾丙叫过来,有什么需要做的吩咐他便是。这方面的事目前是他在负责。我也交了一批人给他让他安置到各处去。”
又抬头问:“阿叔不打算把这事透出去?”
萧亦昙笑笑:“他本就没有上位的可能。上面那位心软,他便有不臣之心,只要没真提兵逼宫,他最多申饬一顿,再把人弄回来放眼皮子下看着。我现下到明白老爷子说的那句‘欲使人亡,先使人狂’的意味了。”
“苏家哪里会甘心?”
“是呀,苏家哪里会甘心?可,就是因为有苏家,他才没了那可能。这些年,他与苏家越发亲密,可苏家,却早就鲠成了上面那位喉间的一根骨刺。”
萧亦昙看了看天:“眼瞅着要倒春寒了。”
“好在阿叔与苏家是不亲近的。”
“你呀。”萧亦昙眼底浮上一层笑,“我只不过是他的无从选择而已。如今除了我,便只有成王了。好歹我还是厌着苏家的。”
顾含章嘟了嘟嘴:“那是他们没眼力!”
“等三月大典之后,阿叔便要搬进长阳宫了,那时出宫可没这么便宜了呢。”
“我没打算长住长阳宫。”
顾含章愣住:“你,不住东宫呀?不合规矩吧?”
萧亦昙淡淡的:“我打算把现在的王府改成别院,平时应该会在别院居住的时候多。”
“那,长阳宫呢?你一个太子不住东宫?陛下允许吗?”
“大约萧东润会住进去吧。陛下呀?他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为什么呀?”顾含章是真不明白了。
萧亦昙再笑了笑,转了话题:“阿元,过得些时日我送点人过来,你在庄子里帮我训训。就按之前你说的那想法来办。隐蔽一些。”
“哎。你这是要把人往哪放?”
“京郊八营。”
“苏起精得跟狐狸一样,他能看着你伸手?”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京郊八营是怎样的吗?”
“嗯,”顾含章仰头看他,“说是八营,实则兵士并不仅八个营的人。以前是苏起独揽大权,现在他有把握的只有一半,白无涯插了进去,分了他小半的兵力,另一小半则在一些老勋贵的手里握着。”
“白无涯别看同我私交还成,但他是个忠君的,而不是忠我。我如今谋的就是老勋贵手中的那一小半。除了北府军,在帝京,我也得有自己的兵权在手--独独忠于我的,而不是忠于太子忠于信王。那几家勋贵各有心思,我正好安排人手。”
“成!”顾含章缓缓吐了口气,“别的不说,练兵这块我还成。必然令阿叔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