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正值开春,安都城内,枝头绽放新绿,偶有春风拂过,仍带着些寒意。
外头春和景明,鸟雀啁啾,长明公主府内却一片死寂。
李矜澜昏昏沉沉间,已分不清今日是第几次转醒。屋内门窗紧闭,不让一丝冷风透进来,可她还是觉得透体生寒。
房门被人拉开,几人低语交谈后,很快又被关上。来人轻手轻脚掀开帐幔,将李矜澜棉被下的手抽出,将一方丝帕垫在她手下。
须臾,李矜澜感到手腕间传来几阵刺痛,疼得她额间渗出了薄汗,于是忆起了来人是谁。
原是她自知时日无多,暗中命人传唤她在太医院的亲信,来为自己施针。
这施针却不是为了续她的命。正相反,她要求太医用她剩下昏迷的时日,来换取她有几日清醒,能够来交代后事。
等了许久,太医方收了针,低声道:“殿下,三次施针已毕,可有觉得精神头好些了?”
李矜澜觉得头脑清明起来,甚至有了下床的力气,将脸转向他,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多谢张太医,本宫觉得好多了。”
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她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呈乌青色,眼睛被一条白布蒙住,形容之憔悴,毫无从前明媚姝丽的样子,令张太医鼻头不禁一酸:“能为公主效犬马之劳,是下官之幸。”
只可惜他来得太晚了。
李矜澜摆摆手,示意他离去,自己撑着床,便要起身下榻。
只是眼前一片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两名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为她穿好鞋袜,搀着她走到梳妆台边落座。
岁初,李矜澜只不过是站在廊下独自看了场落雪,受了风寒。这对于习武的她而言,本不算什么大事,悉心调养几日就能痊愈。
然而,宫中忽然传来消息,说她的兄长,当今圣上,欲服毒自尽,未果,此后一直昏迷不醒。
她骤闻噩耗,一病不起,神丹妙药流水般地往公主府送,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李矜澜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场单纯的风寒,必定是有人暗中给她下毒,目的是要她的命。然而,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查了。
近一个月来,她的双眼逐渐恶化,已不能分辨来人,并且极度畏光,见光便刺痛流泪,只能吩咐侍女在自己眼前蒙块布挡住。
耳边听到有黄鹂鸟在叫,尽管知道自己看不见,李矜澜还是将脸转向窗户,问道:“外头的太阳好么?”
“回殿下的话,日头是很好的。”
李矜澜点点头:“是个好日子。为我梳妆吧。”
“殿下……”
“殿下当真要在今日面见外客?刚有些好转,可受不得风,何不再将养两日……”
李矜澜屏不住,咳嗽了几下:“莫再啰嗦,本宫……咳咳……与人约好了的。”
她还能有几日呢?
侍女闻言,只得上前为她将长发梳顺,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一件落灰的瓷器,一边梳,一边叹息:
“殿下才二十八岁,竟已有了白发。”
李矜澜看不见,只能苦笑。
这几年间,亲人生离死别,挚友战死沙场,该护住的人一个也没护住,接连离她而去……
思虑过多,自然就早生华发。
梳好头,又简单敷粉、涂上口脂,她换上最喜欢的衣裙。侍女换了一条纱布,贴着她的眼睛缠绕几圈,在脑后打了个结。
有人此时在门外禀报:“殿下,楚相已从后门进入,现下正等在前厅。”
“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守时,”李矜澜似有所感,吩咐众人,“去,你们把厅中的屏风展开,就说本宫身上病气太重,不愿过给楚相,叫他候在屏风外听吧。”
实则是她好面子,不愿叫人看见她病重的样子,更不愿看见的人是他。
穿过曲桥连廊,李矜澜缓缓步入前厅,一左一右两名侍女扶她落座后,也悄声离去,只留两人隔着屏风,相对无言。
为避人耳目,楚涟今日来的时候,特地换下了绛紫色的朝服,穿上普通的士人青衫,显得格外清俊挺拔。连日的操劳使他眼下青黑,即便如此,也半点不减他清风朗月般的风姿。
隔着百鸟织锦屏风,他隐约能看到一个清瘦的人影。空气中漂浮着的药香,令他面色愈发凝重。
李矜澜率先打破了沉默:“楚相见了本宫,是连话都不想说了么?”
楚涟:“臣只是……忽然接到殿下传召,有些惶恐罢了。”
细算来,他有三年未曾踏入这公主府了。
“惶恐?”李矜澜轻笑,“楚相如今身居高位,朝堂之上,少说有一半是你的人,只怕是高枕无忧了,何来惶恐?”
与楚涟在朝堂上明里暗里地斗了几年,习惯了说话夹枪带棒,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毕竟现下,是她有求于人。
楚涟亦不甘示弱:“此话不敢当,臣底下不过是些墙头草,还是从殿下那倒戈而来的。”
屏风后的人忽而剧烈咳嗽起来,似有些压抑不住,楚涟下意识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殿下的风寒还未好全,不宜受风,有什么事,不如日后再说吧。”
他似是觉得语气略微不妥,顿了顿,又说道:“臣前日上朝遇到驸马,问及殿下身体,驸马只说一切安好,叫臣不要挂心,今日见了殿下,才知事实并非如此。还请殿下保重。”
李矜澜压下胸口浊气,平稳气息,觉得有些意外:“你们二人,竟还能有话说?”
朝堂上,谁人不知楚相与御史大人互不对盘,都想抓住对方的把柄,置其于死地。
李矜澜叹口气,接着说道:
“见微,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楚涟心头猛然一震,天旋地转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殿下慎言。”
见微,是楚涟的字。在他还没有官拜宰相时,她便这样叫他。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却让他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李矜澜:“我叫你过来,也是思来想去,不知道此事还能托付给何人。你我虽有些夙怨,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公私不分的小人。所以,我就长话短说,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记好。”
“皇兄昏迷已有数月,而储君未立,他膝下仅两子,长子生母不详,次子名义上是皇后所出,母家尊贵。我朝向来立嫡先于立长,若要论储君之位,怎么也该是皇后所生的嫡子即位……”
她看着屏风后高大的人影,一字一句坚定道:“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你务必扶长子登基,我在朝堂上剩下那些人,也都会鼎力支持你。”
又是一阵沉默。李矜澜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再次咳嗽起来。
她看不见雪白的帕子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楚涟闭目:“殿下病中还挂心储君之事,一片苦心,叫臣动容。”
他睁开眼,有些生气道:“若殿下肯好生休养,不过多思虑,这风寒之症恐怕早就好了,又何至于刚才说些不吉利的话。”
李矜澜只觉得一刀捅进了棉花里,觉得无力,却看不到屏风后的人一步步上前,绕过了屏风。
楚涟还准备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场大病,让她比去年宫宴上的模样清减了三分,下巴尖瘦,衣裙显得空空荡荡。
“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矜澜心头一跳,循着声音转过脸,判断着他的方位:“……你为何走进来?出去!”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却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我问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矜澜定在原处:“……出去。”
府里下人都被她支开了,便是喊人来,也来不及了。
下一瞬,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她脑后的结迅速解开。
纱布脱落,李矜澜闭上眼,将脸转向一边躲避光线,忍不住骂道:“你这胆大包天的逆……”
楚涟眉头深锁:“……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矜澜受制于人,气得不想言语。
“谁弄的?”
“……”
“你不知道?”楚涟怔怔的,“为何不去查?”
他只前后细想了下,就有了猜测:“你让我扶大皇子登基,可是因为此事,与下毒之人有关?”
李矜澜:“你还真是心思缜密。”
她深吸一口气:“我时日无多,皇兄又迟迟不醒,日后你就是这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此事就托付于你,反正这几年来,你也一直替他筹谋。我与他毕竟兄妹一场,不忍心看他死后大权旁落。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此事若成,你我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只是她不一定能熬到那日了。
“一笔勾销?”楚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逸出一声冷笑,“中毒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李矜澜挣脱开他的手,摸索着把纱布系好:“楚相,本宫在同你说正事!”
此人难道是有耳疾不成!
她气得又咳了几声:“我的事,本就和你没什么关系。退一步说,即便是告诉了你,又能如何?我中的毒,早已埋下引子,不过是趁着我病了,越发肆无忌惮地往吃食汤药里加,这才全都爆发出来……”
“只是我嘱托你的事情,事关社稷,也算是你职责所在……”
“社稷与我何干。”
楚涟声音冰冷,出言打断:“我这些年广结人脉,认识些精于解毒的能人异士,解完毒再谈此事也不迟。”
李矜澜彻底急了,拽住他的衣袖:“为何我怎么同你说你都听不进去……咳咳……我手中握有半块禁军令,事态紧急时,可调动一半赤羽军,你拿走,我再派人护送你出府……”
“殿下,不好了!”有侍卫闯进厅中,见二人拉扯,先是呆住,又禀报道,“有人带兵将府里围起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高亢男声自厅外传来:“长公主所说的禁军令,怎么下官手中也有半块啊?”
李楚二人俱是一怔。
来人一身甲胄,挥刀劈开屏风。
他身后,气势汹汹的赤羽军呈人字形排开,将整个前厅围住,个个拉满弓,蓄势待发。
李矜澜凭声音分辨,猜出来人是赤羽军麾下统领。
胸口浊气又开始翻涌,似要发作。
她低声道:“是你引来的人?”
传召楚涟前,她不是没想过他会背叛,可她只能赌一把。她是将死之人,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楚涟闻言,心中刺痛,却并未作答。
他拦在李矜澜身前,面上神色并无波动,看向来人:“禁军不卸兵甲而入公主府,是何道理?”
“楚相不必同我摆什么架子,我早就多番提点过你,是你不识抬举,非要走这一遭!”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多言语,手中高举半块令牌:“赤羽军听令,奉命射杀逆臣楚涟!”
“放箭!”
形势急转直下,快得叫人无从反应。
只听得数箭齐发,箭矢扎入皮肉,伴随着闷哼声,楚涟缓缓倒在了李矜澜的身上。
茫然过后,李矜澜气急攻心,一团鲜血自口中喷出,两行血泪缓缓淌下。
她声音嘶哑,满是不可置信:“楚见微?!”
楚涟将头靠在她的肩上,看着温热的鲜血缓缓将二人的衣衫染红。
李矜澜感到浑身经脉如有百虫啃噬,痛得颤抖起来,被太医强行封住的毒又开始在周身游走。
怎会如此!
她听见身上人微弱的声音:
“殿下,此生,楚某悔恨……若有……若有来世……”
她没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有兵甲碰撞之声靠近她,几人合力,强行将她身上的人抢去,拖走了。
瞬息之间,风云突变。
为什么……
为什么她百般筹谋,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李矜澜滑坐在地,身上的力气都泄尽了,心中滔天恨意,令她忽而大笑出声。
机关算尽,到头来,她还是输了。
可他也没有赢,还搭上了性命。
在这朝堂中,有谁会是真正的赢家?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故人的身影,他们都笑着看向她,许是在笑她这一生不值得。
与其余生都独自看雪,不如就此随他们去吧。
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