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棠
是夜,天衍宗,吟月峰。
借着月光落下的清辉,梅花在雪地里开出一片艳红之色,月、雪、梅,苏惊棠却欣赏不来这极具诗意的意象,她只觉得月光像梦中那轮挥向小主人的刀锋——昏暗的天地间只有那把刀是清亮的,就连小主人肆意张扬的眸子都被她看不懂的悲伤情绪所模糊;而雪地中的梅花像小主人脸颊上流下的血,一滴、一滴……
梦中的小主人浑身都是伤,一想到梦中小主人的惨状苏惊棠的心脏隐隐作痛。她骄傲的小主人,不该像梦境中一般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最后迫不得已重修魔道。
在今晚之前苏惊棠还以为那仅仅只是一场噩梦,什么都代表不了。毕竟在梦中,那只通体黑色、只有颈脖间一圈白毛的猫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老死了,而她却是开了灵智、和主人结了生死契的猫。
生死契,只要小主人活着,她就不会死。
但是现在苏惊棠确定她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不然怎么会恰好在梦中的地方找到奄奄一息的小主人?
苏惊棠只恨自己之前只想着混吃等死,现在只能对小主人的伤无能为力。
苏惊棠试图扛起伤痕累累的萧北尘,扛不起来就双手抱住萧北尘的上半身努力拖行。
萧北尘在迷迷糊糊间恢复了些意识,他先前和另一名弟子私下比试,不慎落败,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让师父看到自己一身伤回去,犹豫了又犹豫,竟在雪地里睡着了。清醒些之后萧北尘痛觉也恢复了,很痛,但可以忍受,萧北尘心中暗叹师兄果然没留手,嘴上却道:“谢谢这位同门,还请阁下别将此事告诉我师父,输赢乃常事……”
苏惊棠满怀担忧地找了萧北尘半天,加上刚刚才回味过梦中的事情,杏眼红红的,不像猫反倒像一只小兔子,“小主人!你把高钦当师兄,高钦可一直想让你死,他嫉妒你能得到掌门独女步清云的青睐,在剑上抹了软骨散。要不是你们比试时人多,他就直接把你杀了。”
苏惊棠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开灵智是三个月前的事,两天前她做了那场梦,梦中的事情愈加清晰愈发让她后怕,“在我梦里你在雪地里躺了两夜,醒来后腿都废了……要不是你师父后来以身犯险取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琥珀草,恐怕你只能做个空有修为却无法使剑的剑修。”
苏惊棠在梦中站在萧北尘的视角上看尽了世态炎凉,她此前只是一只猫,因此她不知道什么是主角光环,什么是逢凶化吉,即使萧北尘后来成了魔尊,她只在意小主人原来遇见了那么多坏人受了那么多苦。
萧北尘脑子还有点混沌,“惊棠,你说你梦见了未来?”
苏惊棠一边吃力地拖着萧北尘一边重重地点头,“嗯!这些事我回头和你细说,小主人,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重蹈覆辙的。”苏惊棠下意识地隐瞒了梦中没有自己这件事。
萧北尘的思维一贯跳脱,即使伤口痛他也想笑两声,“哈哈哈哈……唔咳咳、怪不得你说话都利索了,原来是这样。”
苏惊棠总能精准地识别出萧北尘话语中的揶揄,换作以往她会直接变回黑猫狠狠挠萧北尘几爪,但是现在萧北尘伤得太重了,苏惊棠只能生闷气。边生气边拖。
萧北尘听见耳边没声音了,知道苏惊棠生气了,但没事,他的猫一向很好哄,一顿好吃的或者一些好玩的就能哄好,虽然能预知未来听上去很了不起,但是他才不信未来这种虚无缥缈的字眼,未来当然掌握在他自己手上。
苏惊棠和萧北尘听着耳边的簌簌风雪声,鼻子被寒风灌满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很冷。苏惊棠刚准备开口抱怨两句,就听到了萧北尘吟诗的声音:“朔风吹老梅花片,推开篷雪满天……雪片与风鏖战,一笑琅然……”
少年的声音低哑而清澈,苏惊棠这次没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梦中白驹过隙,眨眼间便看完了小主人的一生,但是在梦中她却从来没认认真真听小主人吟过一首诗。
柔软的雪地上铺满月光,苏惊棠的心也从未如此坚定而敞亮。
待苏惊棠终于把萧北尘拖到了萧北尘的师父,辛文柏门前,却开始踌躇了。
房门口有一道禁制,若是碰了禁制便会惊动房中的人,梦中小主人之所以在雪地躺了两天,便是因为吟月峰只住了两个人,萧北尘,还有他的师父。而恰好辛文柏在闭关,对此一无所知。虽然小主人现在还能说话,但是不能确保他的腿没事。
苏惊棠权衡了一下,比起梦中辛文柏涉险去取琥珀草,还是直接敲门更有性价比。
苏惊棠抬手快速敲了两下门,“仙尊,快来救救我家小主人!”
没等苏惊棠解释发生了什么,门就自动开了,那人先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门框,接着露出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容来:眉峰斜入鬓角,面部线条流畅,眼角天生下垂,看谁都脉脉含情,辛文柏的衣裳不曾换过,还是闭关前穿的那身深蓝色长袍,衣摆上用银线绣着几枝竹,更衬得仙风道骨。这是天衍宗长老的服饰,辛文柏和苏惊棠穿的都是天蓝色的弟子服。即使明知道辛文柏眸中的是担忧,苏惊棠还是会有种辛文柏在看情人的错觉,虽然辛文柏看的是她……身后被撂在地上的萧北尘。
苏惊棠想:我怎么这时候对辛文柏犯花痴,我真该死。但是仙尊怎么只看小主人不看我,小主人也该死。
辛文柏蹲下身探了下萧北尘的脉象,接着便发生了让苏惊棠目瞪口呆的一幕:随着辛文柏开口说话,鲜红的血液从辛文柏唇角流下,“北尘无事,都是些皮外伤,多修养几日便好。”
在萧北尘和苏惊棠堪称惊悚的眼神里,辛文柏随手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如沐春风的,恐怕只有辛文柏了,“别担心,陈年旧疴而已,想必你们也听说过早年修士和魔族争战不断,这病便是在那时落下的,和我强行出关无关,不必自责。”
辛文柏越是说别自责,苏惊棠和萧北尘就越自责,苏惊棠赶紧拖着萧北尘走人,再多享受一秒辛文柏的温柔都会增长罪孽感。
这次苏惊棠不再是之前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了,回房后把自己和萧北尘身上的掸干净,把萧北尘扔到床上后,就直接变回猫形窝地上睡大觉,刚才可是累死她了。萧北尘也有些头晕倒头就睡。
第二日萧北尘是被痛醒的,小黑猫精准地在萧北尘伤口上踩,萧北尘呲牙咧嘴:“嘶——惊棠你干什么?”
苏惊棠语速极快地捋起梦中的事:“在梦里有人要挖你的仙骨挖你的灵根,然后你迫不得已重新修魔,你之前的那好几个道侣看你当上魔尊之后又想和你好,虽然你有的道侣假装和你好实际上是想杀你,但是你有的道侣对你很不错,比如叶言公主。”
萧北尘听得满头问号:“停停停,开头还有几分可信度,毕竟我这么百年一遇的天才,有人觊觎我的灵根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萧北尘很早就决定这辈子只结一个道侣了,还有叶言——那是我亲妹妹啊!未来的我有这么禽兽吗?”
苏惊棠面色淡然:“哦,那是因为你不是皇帝亲生的,你亲爹是个堕了魔的妖修,来来来,小主人,我和你仔细说说你和我们大师姐、狐妖、凤凰、魔修……的恩怨情仇。”
萧北尘一脸便秘地听完自己未来的情史,不敢信,真的不敢信,他居然阴差阳错和那么多人结了道侣,萧北尘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写自己人渣的未来。
忽然他问:“你说的想挖我的灵根的人是谁?”
苏惊棠摇摇头:“不认识,他们的全身都被黑布蒙住了,但是在梦中小主人你在看到为首之人的剑之后就不再挣扎了,好像已经知道他们是谁,很伤心的样子。”
“那把剑——很特别,通身碧绿,隐约有水流环绕在剑身之上。”
萧北尘若有所思,未来的自己好像是被亲近之人背刺了,而且还是甘心被背刺,没报仇的样子,会是谁呢?是自己的八个道侣——还是、师父?说起来,他还未曾见过师父的剑是何模样。光听苏惊棠对剑的描述,他就觉得师父的气质很适合这样一柄剑。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未来的自己不是没死吗,最差也还有惊棠陪着自己。
苏惊棠提议道:“在你修为到化神期之前,有很多同门弟子嫉妒你使下作手段陷害你,小主人,你要不要告诉仙尊,让他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萧北尘挑眉,用欠揍的口吻道:“果然是我太天才了引起别人嫉妒了,不过没关系,事情还没发生,同门间小打小闹而已。”
和萧北尘后来吃的苦比起来,这些的确算得上小打小闹,况且有苏惊棠在,这些事情一旦提前知道了破解之法就很多了。
萧北尘在床上躺了五天,五天之后,辛文柏估摸着萧北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前来探病。
小黑猫听到辛文柏的脚步声,轻巧地一跃跳到辛文柏肩膀上,然后就被辛文柏宠溺地揉了两下脑袋。苏惊棠简直要幸福得冒粉红泡泡。
小主人不喜欢和小黑猫贴贴,只有辛文柏才会这么温柔地抚摸自己。
辛文柏将视线从小黑猫身上移到床上的萧北尘身上,“好了,现在该解释解释你的伤是哪来的了。”
苏惊棠高昂着头,站在辛文柏肩膀上一幅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在说:“汗流浃背了吧小主人,谁让你经不起激将法和高钦私下比斗。”
萧北尘生无可恋:“弟子和同门私下比斗,甘愿受罚。但是师尊,下次弟子一定能赢!”
辛文柏勾唇一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服输是好事。但是下次记得提前向我要些伤药,不然担心的可是你的猫儿。”
萧北尘的眼睛亮起来,“谢谢师尊!对了师尊,弟子还从未见过你的本命剑,可否让弟子瞻仰一二。”
辛文柏垂眸,手中霎时多了一柄泛着寒气的剑,剑周围的空气不断凝成水雾、几秒之间剑身上就遍布寒霜。辛文柏道:“我的本命剑名唤斩邪,那一战之后魔族鲜少来犯,便很少示于人前。”
没有修士不爱宝剑,萧北尘更是如此,但是可惜斩邪剑只在他面前昙花一现就消失了。面对萧北尘的无声指控,辛文柏淡淡笑道:“不知哪把剑能入你眼做你的本命剑?”
萧北尘滔滔不绝地开始描绘自己对剑的向往:“当然要最好的剑!不对,剑长得太丑也不行……”
辛文柏面带笑容,耐心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捻了捻,指腹上的霜花飞速汽化,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寒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