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顾观月引张婆婆等人进来,招呼张婆婆与张娘子对坐。
那两个妇人没敢坐,缩手缩脚站在当地。
张娘子便问:“不知是个什么来历?可做几年?工钱如何?还请婆婆与我们说说。”
张婆婆却道:“好叫您知道,这一对母女,她娘何嫂子是要做长工的,需得买断,这个女孩儿燕儿却只一年一雇。”
张娘子很是疑惑,说道:“这一个一年一雇的自没问题,我们就是要短的。这一个要卖作长工的却有些为难,一怕付不出工钱,二则家里也养不得这些人。怎的一带就是两个人呢?”
张婆婆娓娓将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这母女二人是汴京人,跟家里男人一家三口都雇在上轻车都尉梁敢的府上做短工。谁知刚做了三个月,何嫂子的男人梁大郎跟着门上惹了一个爱赌的毛病,那门上看他家两个妇人都极能干,竟诱了他把自家娘子赔给了守门的老爹,把自家女儿输给了那老爹的痴儿子。
一堆壮汉来她家抢人,她母女二人才知道这事儿。何嫂子怎忍心女儿嫁个傻子,拼了命撞进内院,在夫人们跟前磕头求情。
幸得夫人们心善,听凭她的心意替她办了和离,又把门上的打了一顿算完。
只是都尉府上清净,到底也不肯留她们母女在府里做事,结了工钱叫出来了。
那男人从头到脚坏透了,因和离后不能做何嫂子的主,又打主意卖他女儿,何嫂子打听着,他为多赚几个钱竟要将女儿卖给楼子里的花魁,去当个贴身护卫的婢子,吓得带了女儿逃出汴京,一路南下到了这里。
因怕日后男人找了来撕捋不清,她就想将自己卖个死契,只是女儿还要嫁人,便只肯让她做个短工。
张娘子听完很是唏嘘,却有些踌躇,担心日后若她男人寻了来,又是一场官司。
顾观月听得她母女来历,心中气愤不已,暗道:这男人要落我手里,手先给他砍了。这何嫂子也是没用,好在还有一颗爱子之心。
那女儿梁燕儿察言观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嘭嘭嘭磕了好几个头,哽咽道:“今日来了这里就是缘分,还请娘子们救我母女。我有一身力气,寻常抵得过两三个男人。”
顾观月心中一动,问道:“果真如此?”指了院内一口大缸说,“你看院里那口缸,可搬得动?若搬得动时,就帮我搬到二门外头,正好我浇菜。”
那女儿便走出来,虾着腰两手抱住那缸。因缸内水满非常沉重,顾观月与张娘子两人合力也只挪了几步,此刻却见她几不费力,轻轻松松抱了起来,转眼间就放到了外面菜畦旁。
这一看就是能顶用的人,顾观月又惊又喜,问张娘子:“娘,这样岂不是正好在咱家?我知你担心以后之事,但这婶婶已拿了和离书,若真有人寻来,也是我们占法理,还怕什么?”
张婆婆也道:“正是这话。她二人因是自卖自身,我不大能做主,就只是牵个线。她又一定要在一处,不肯分开,近日我没有相宜的下家,才便宜了娘子。我也做个好人,不管你们怎么商量身价,这中人钱我不多要,娘子只给我三两银子就是。”
如今买断何嫂子这么一个壮妇,少说也要七八十贯钱,中人可抽一成,张婆婆真是发了善心了。
张娘子意动,便问何嫂子身价想要多少,她们家无力买断,能否先只付三十贯钱,余下的慢慢还,甚至许诺她,要走时死契也可销作活契。
那母女二人听到在顾家死契也可销,真是意外之喜,竟只定了何嫂子五十贯钱的身价,梁燕儿一年的工钱也只要十五贯。
张婆婆便使个眼色给何嫂子,拍手道:“真是皆大欢喜啊。还不快快认了主去。”
何嫂子母女跪下磕了三个头,梁燕儿又说:“上回娘子们,我本没有名字,就叫个梁大娘,因与都尉府上主家大娘重了,才混着叫个燕儿,如今还请娘子们再赐一个名字。”
顾观月一听取名,很有兴致,想了一番笑道:“你原叫燕儿,就改成时鸣吧?《鸟鸣涧》中的时鸣。”
梁大娘哪里知道鸟鸣涧,换个名字是为投诚,自然没有异议,从此就叫时鸣。母女二人一个跟着张娘子,一个跟着顾观月,在顾家安顿下来。
过不几日,村中诸人皆知道顾家母女雇了仆妇,争相来看。
回头便传出好多话来,“好强壮两个人”,“那时鸣将一口两三百斤的大缸来搬来搬去,倒吓我一跳”,“顾家小娘子丢了一粒坠子在门口石墩下,丫头随手就把百来斤的石墩掀到一边去了”
……
这些闲话,也震慑了暗中的人。
只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顾观月想着东嫂子那日的话,极有可能是她家佃户李运海来翻她们家墙头,若真是他,能为什么?必然是田地。但,是否真的是他?最好找凤霞问准了。
她便来找张娘子商议。
家里添了两个人,张娘子正自为难,一则花销又要多出去了,二则女儿还要筹备做生意,处处都用钱,比不得她之前住在李家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生活即可。
顾观月到时,她正盘账,穿着家常衣裳,盘腿坐在榻上,手边放着一张小小的楠木算盘。她与顾准感情甚笃,顾准怕委屈了她,能力范围内从来都是给她最好的。因她婚后掌了家,特特给她寻的好木头,自己一颗一颗打磨了做的算盘。
顾观月见她忙这个,也顺手取了纸,先问这事儿:“娘跟我讲讲家用上的事儿呗?我如今做了户主,奉养阿娘就是我的事了,家里究底的情况总该知道。”
张娘子怕她担心,微笑着说:“咱家日子还过得,生意的事也不用很急。论起来寻常庄户人家手里都没余钱,咱家算不错的。”
说着将收支细细数给顾观月听。
顾准去世前留了四五百两银子,中间过了六七年,顾观月成亲、各项人情往来,花了大半去。回来修宅子一笔,何嫂子的身价银子是一笔,时鸣按月给不算,家里还有些余地。
只是又要现买米面柴炭,日常家用。
另冬天到了,也不能只买粗炭,得买些银霜炭,在房间里点炭盆用。
张娘子的做派,还带了些幼时的痕迹。
顾观月一边听,一边在脑中过着这些数字,听她讲完便道:“那算下来,家里统共也就一百来贯钱了,一时倒不为难,女儿要动手,也没那么快,总要到年后开了春。现下却又件更要紧的事儿。”
张娘子搁了笔,问她:“哪一件?”
“第一件,该收租子了,前几日里正已敲锣打鼓通告了要交赋税,得先收了租才好去交。第二件,虽有了时鸣母女,轻易不怕人搅扰,那夜的事,该了结的也要了结。”
张娘子听她说了两件事,前者还好,只是后者令人惊心,又恓惶起来,几欲落泪:“那些无赖,你难道还要亲自对上?”
顾观月忙安慰她:“娘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弄清楚是谁才要紧。我将这两件事放一起讲,是因为恍惚觉得,可能这还是同一件事儿。”
张娘子问:“这话怎么说?”
“按东嫂子说的,那夜多半是跟李运海有关,为了佃租的事,想要辖制咱们。若不制服了他们,佃租也收不上。再说,女儿还想把地收回来,早晚得跟他对上。我想着,去问问凤霞姐姐,究竟她如何知道的。”
张娘子急道:“这不行。你只找你李二伯去说话,请他帮着收租,不必自己出头。我宁少收些租子,也不能让你去对上那些人,你也不用跟什么金娘子去对头儿。”
顾观月怕她又哭了,耐心跟她讲着自己的意思:“如今既不是一家了,不能总是托赖李家,女儿也不想事事都靠别人。”
张娘子见她不受教,恼道:“你自家要爱惜名声,到底也还是要嫁人的,金小娘子是你能交往的?”不肯听她再说。
时鸣正进屋收拾,见她母女说话声气儿不对,努力往后缩了又缩,低着头窝在光影里,倒像雨淋过的肥鸡子,好不可怜。
忽听外头有人叩门,东嫂子的声音传进来:“怎么这么早闩门?时鸣快来给我开门。”
她喜得猛一抬头,舒展了身子两步就跨在厅外,小跑着开门去了,看到东嫂子就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东嫂子会意,笑嘻嘻地走进来问:“这是怎么了,元娘又皮了?”
顾观月笑着起来让她上坐,借机答到:“我的不是,跟娘说得太急了。”
借此把凤霞那日的示警说了,并加一句,“不处置了总不放心,若将来还要使坏呢?娘怕我对上无赖吃了亏,又怕我跟凤霞姐姐走得太近惹闲话,我都清楚。我也只是想找个背人的地方,跟凤霞姐姐把事情问清楚,好做防范。”
张娘子听她剖白,可见是知道自己用心良苦的,终于肯正眼看她,算是娘儿两个和好了。
东嫂子听完倒说:“这么说,那小娼//妇倒还不算太坏。我看娘子也别太拘礼,她既可用,那就用上一用。我们想个法子把她约到村子外头,别叫人看见,让元娘套她个话,再做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