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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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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张娘子一早听见院子里嘁嘁喳喳,披着衣裳从窗户破洞处往外看,见顾观月与时鸣两人正往外走。

忽然想起来,昨日她两个说,今天趁着李蔚休沐,要与他一起去看地。她忙开门叫住两人:“这么早,可吃过饭了?”

何嫂子从一旁转出来,手里托着几个用过的碗,道:“娘子今日睡得沉,我给小娘子做了羊汤馄饨,让她们先吃过了。我给娘子下一碗去,天冷吃这个暖和。”

说着又进了厨房,将灶里的余烬挑起来吹了吹,很快烧热了羊汤,传出羊肉独有的香气来。

何嫂子手艺好,包的馄饨小巧晶莹,皮儿薄的能看到里面绿色的菘菜和和粉嫩的肉馅儿,出锅再撒一把葱花,勾得人食欲大开。

这会儿的工夫,张娘子已收拾好,虚拢了头发,问时鸣:“怎么还挎着花篮子。”

顾观月笑着说:“看完了地,若能租下来,就顺道跟阿兄去县里,再问问那种花的师傅,愿不愿意来咱家。前儿他说,连个花田都没有,请的什么师傅,怕我是开玩笑呢。这花儿就当伴手的礼。”

张娘子叹息看着女儿:“你什么时候操过这种心,受过这种求人的委屈。这大冷的天,还要出去谋生计,别人都在猫冬了。”

顾观月看她眼中泪带掉不掉,生怕又哭了,忙笑道:“哎呀天晚了,我们先去了,娘等着我租块大大的花田,明年就给您挣出银子来。”

张娘子看她急慌慌出了门,心里也没指望过她真能一气儿做成事,早想好了不行就当首饰去。

顾观月与时鸣寒风中走着,冻得冷飕飕,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高家庄外,李蔚乘马车从县里来,比她们还快些,已经等在村头。

她们会齐了,就一同到吴家来。

吴里长的小儿子吴慎,辗转知道今日来的小娘子就是老爹替自己相中的媳妇,带着好奇看顾观月。

才发现这顾娘子跟自家侄女儿差不多大,还小着呢,一开口脆生生的,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只是神情严肃,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庄重。

一同上了李蔚的车,车辚辚辚驶向庄外,顾观月询问:“吴家阿兄,听说有百来亩地,是都在一处吗?周边可有灌溉?”

吴慎听她问得仔细,认真讲给她。

这一整片地其实只七十多亩,夹在高家庄与古家庄之间,大多是中田,也有近二十亩上田,登记的却是中田——这也实属正常,中田赋税比上田少两厘,登记的时候不用说,乡手书主动给里长递了个好。

这些上田位于南面,不远就是茱萸湾的干支茱萸河,今后不愁灌溉。顾观月听得颇为心动。

车行一刻钟,赶车的庄汉“吁~”地一声,缓缓停车。

吴慎先跳下车来,回身看顾娘子等人也跳下来站稳了,便指着眼前一片地说道:“三位,就是这里了。”

顾观月站在坡上看,见那片地北边背靠着一座大山,南面是茱萸河,田地围着山脚呈扇面形,东西偏长,南北略窄,地里现还种着过冬的麦苗,麦苗出得很整齐,绿油油绵延着生机,且这地半里之外便是官道,真真无一处不好。

她心中含着一种隐秘的兴奋,心跳悄悄加速,仍镇定问到:“这地势、地质都极好,吴家阿兄为何要转租?”

吴慎不好正眼看她,微微偏了头解释:“家里几百亩地,阿爹都交给在下料理,也管不过来,就雇了几位庄头照应着,我也不耐零零散散与佃农打交道。这片地原是租给古庄头的,今年秋赋时他家小儿子明经科取中了,去江都县做了个九品官,他一大家子过完年都要迁去江都。这才急着转租。”

“那您这地儿真是人杰地灵,能出人才。”顾观月有意恭维一句,又问,“不知怎么个租法?”

“一是要整租,二要连这茬麦子一起买过去,我不耐烦明年再安排麦收。”

见顾观月沉吟,他又忙道,“你放心,只需给我麦种钱就行,并不贵。地租只收四成半,一年一交,再没更省事的了。”

上赶着做生意,是个不耐庶务的,正好谈价。

顾观月再盘算一遍手中的钱和未来花销,便坐下来与吴慎详谈租约。

她因刚研读过《宋刑统》,又熟知合同怎么写,驾轻就熟,上前就把条款罗列出来,一条一条与吴慎谈。

吴慎对她刮目相看,赞道:“顾娘子看着年纪轻轻,于生意上倒是精通。”

李蔚一路上沉默不语,只当来郊游,这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我这妹妹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极妥当的。”

两人约定了五年一个租期,租期内除非朝廷修改赋税法,租金始终不变,五年后她可优先租种,又约定了地里种粮食可、苗木亦可,主家不予干涉,若五年内提前退租,需支付主家半年的租金等。

因她此时银钱不甚凑手,便央吴慎,允她年前先交一季的租金,年后三月卖了苗木再交麦种钱,另三季的租金一百五十贯,半年后收了麦子再行缴付,往后她每一年交一次。

李蔚从旁听了,取出钱来给顾观月:“一百贯钱的交子,爹叫我带来的,何必这么麻烦。”

吴慎听着也有些复杂,却见顾观月先对李蔚说:“阿兄,只要过了这半年,我一定成的,我不能一开始就全靠人啊。”

又转过头来一脸祈求看着他,说到:“吴家阿兄,这欠着的钱,我与你两分利,到时候一起给,这样可行?”

吴慎想一想,又怜她小娘子家偏这么倔强,竟点了点头:“有两分利的话,阿爹那里倒能交差。”

果真让她将这欠款的一条也写进契约内。如此,契便成了,这才分头回家。

吴慎回到家中,将租地一事上禀他父亲吴裕章,吴里长详细看过租约,不免说:“这约,立得严丝合缝,一点空子没有,断不是你想的,是那顾小娘子带了人谋划?”

吴慎讪笑道:“阿爹明鉴,还真不是儿子写的,也不是别个,就是那顾小娘子本人。”

吴里长奇道:“果真如此了得?如此,这桩良缘更不容错失了,爹得再遣媒人去给你说合。”

吴慎连连摆手道:“哎呦,不行,求您老人家快死了这条心吧。”

吴里长问他:“可是小娘子生得不好看?性子不好?”

吴慎慢吞吞拉着长腔说:“这却不是。只是,阿爹呀,那顾小娘子看上去跟咱家凤林差不多大,你叫儿怎么下得去手哟。”

吴里长叫他给气笑了:“小畜生,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这老夫伴少妻的也有的是,怎么到你这里偏就使不得了?六十老翁十六岁小妾的你爹也见得多了,你想找个跟你一般大的,哪里有这样的老姑娘?你到底要个什么样的?”

吴慎小声说到:“不能不找么?”

吴里长气得骂到:“你个不省心的,我打死你算了。打死了你,再给你过继了你侄儿,你将来地下还有口饭吃。”

一边上手要打他。吴慎于此早就很老道了,转个身从他爹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喊道:“爹你消消气,我去陪娘吃饭了。”

顾观月那头,拿着契约跟着李蔚的车往县里去,文昌街上作别,她再次去拜访那种花的师傅。

那极会种花的先生,不过几月前才到宝应县,为人有些桀骜,还没找到主家,客栈里要了间房住着。顾观月前次来找他,他拒绝得委婉,只道:“没个大花田,我也不能去。”

一个小娘子口头说说的话,他怎么可能放在心上。所以这顾观月来见他,仍然没让她进门。

那先生站在门内,听顾观月再三说了自己的规划,乃至拿出租契给他看,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小娘子快走吧。你一个女娘,我是绝不可能跟着你去的。”

隔壁的门打开一条缝,悄悄看着。

顾观月朗声问他:“先生前次说没田不来,如今我有了田,又翻来覆去只说我是小娘子,到底有没有准话?小娘子算什么不能来的原因?我又不是不出钱!”

那先生倒比她矜持,见隔壁有人看着,有些着恼:“小女娘、寡妇、没有经验、过几年一嫁人就把生意丢了……这些,还不够吗?我已答应宝应第二的罗当家,去他园子当个师傅,你去吧!不要再来!”

啪地一声,门关了。

那些固有的偏见,千百年后都没完全解决的问题,此时此地将顾观月挡在了门外。

顾观月看着周围探头探脑的人,忽笑道:“先生,世人总以为风之不至,鹰将不飞,却不知她想飞的心,是无论如何挡不住的。您今日拒绝,自有您的道理。来日我做了宝应第一的花商,还望先生记得今日之语。”

那时,才是成见跌落的时候。

“顾娘子说得好!”

楼梯上忽传来一道润朗的声音,一个身姿挺拔体态优雅的郎君随后款步走了上来。

时鸣轻叫:“是那日那个好看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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