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冬月里花事了,花满蹊正经与花相关的事少了许多,年关盘账、结算却要忙,好在新来的丫鬟静春是个厉害的,不声不响已经算完一遍,交给顾观月查验。
静春虽是买断的,顾观月初用她,也不敢全信,自己仍从头到尾算一遍,都对齐了,几乎没有纰漏,她才放心把剩下的事交给静春,自己轻松不少。
这一日就打点了四色礼物,去往宝应县中给凤霞的女儿做满月,头一日先住在衙前巷李家。
曹老安人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晌午没过就累了,倚在榻上歇着,她乖孙狗宝爬了一上午,也挤在祖母榻上睡着。李家内院静悄悄的。
张娘子与顾观月进来时,门上努嘴摇头示意,她们便不啧声,掀起帘子悄声走进来。
只觉屋里有些闷热,扫了一眼,见榻旁点了熏笼,一只黑白花的肥猫盘着尾巴趴在笼上,丫头杏姐坐在脚踏上正劈红线,想是在做出嫁的绣活。见她母女主仆进来,杏姐轻轻放下手中家什儿,要起身迎她们。顾观月摆摆手,与她一起坐在榻上,看她做绣活,又上手帮她分线。
曹老安人迷瞪着,睡得不实,恍惚觉得屋里进了人,睁眼见她们来了,轻轻把孙子拨拉开,坐直身子低声笑道:“乖女儿,难为你舍得来看我,你那园子里可是忙完了?她婶子,你可有日子没来了。”一面让张娘子上榻。
顾观月傍着她娘一起坐下,娘儿三个说话。杏姐儿与时鸣翻茶罐去煮八宝茶汤来。
没说几句,忽然小曹氏开了后门进来,一边说:“亏我翻了半天,才找到娘说的那盒子线,可惜已经失了色,不能用了。”又说,“哟,婶子和妹妹来了。”
曹老安人答她:“那就罢了,你明日再拿了钱给杏姐儿买一匣子来使,要十二色的。你妹妹在这里坐了半天,要与你说说铺子里卖花儿的事,你且别管那个了。”
顾观月便与小曹氏对坐在八仙椅上,吃着茶说起话来。
原来花满蹊起步之时,李修封了一百两银子给她,她定要给李家半分利,李修不肯,左右推辞,事情也没说定。
上个月卖干花时,一则小曹氏家的杂货铺子帮忙铺了路,二则广源客馆等处给搭了桥,顾观月就又说起此事,推让了几回,最后才议定了,卖干花的利,凑作一成给小曹氏,以后都成定例。
小曹氏有了这份钱,便又请托她爹借光南北货行会,散到各大铺子里去,颇出了些力气,顾观月此来便是为了与她分账。
她姊妹两个头碰头,顾观月将账目给小曹氏看了,小曹氏算账是把好手,早在代卖时自己已经一笔一笔记清楚了,搭眼一看就知道顾观月算得清晰,口内还说:“我还能不信妹妹,看这个做什么。”
顾观月叫静春:“把嫂子那份钱拿给她。”静春将那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放在小曹氏身侧。
小曹氏也不去数,先关心生意的事,问她:“明年可还有这样的好事给我做?”
顾观月道:“嫂子尽管放心,明年只会更好,金银花、枸杞子这些药用的就是一笔,还有别的卖不及的干花,总有一些。”
小曹氏这才放心了,转而与她说起别的闲话来。
临近中午,听得曹老安人说:“晌午叫周嫂子把案板搬过来,再和些面,咱们娘儿们一起包饺子吃,你张婶子爱那个。”
难得曹老安人兴致这般高,小曹氏正要凑个热闹,娘儿几个便叫周嫂子来吩咐。议定了一个韭菜木耳鸡子馅,一个羊肉白菜馅,顾观月和小曹氏争着拌馅料,小曹氏又吵着学和面,顾观月便教她,姊妹两个衣衫上、鬓发上不免沾了面粉,互相指着笑起来。
曹老安人与张娘子看她两人和睦,是个热闹兴旺的样子,越发高兴。从旁说:“舀多多的大油,馅子才香,再多切些肉进去。”
顾观月一边手里忙,一边看那两盆馅子,碧绿的韭菜、艳黄的鸡子、红红白白的羊肉,经过大油浸润,在秋日温暖的阳光底下泛着光泽,透着一种安康富足的味道。
她不由笑道:“我最喜欢包饺子,父亲在时我们逢一或逢五总要包一次,父亲最爱自己动手,他包的都白白胖胖几乎漏出馅儿来,总也立不在箅子上。”
说完突然惊觉,这是元娘的记忆,在这里生活日久,她与元娘的记忆似乎混在一起,不那么分明了。
张娘子听她说起顾准,也笑道:“你爹爹包饺子,还是我教的,你是你爹爹教的。”
顾观月哑然失笑。原来,她一直渴望的便是这种闲适的生活场景,渴求这种来自食物和人的慰藉。她曾经没有自己的家,现在她有了张娘子,将来也许,她还会有袁澄。
这一下午到晚上,她都是开开心心的,晚上与李修、李蔚见了,也说些花圃的近况,母女两人仍然去罩房歇了。
第二天,她们从李家辞出,去小直巷吴家。
凤霞于十一月中旬生产,喜得一女,过了二十来天便挑个日子办满月酒。
滴水成冰,天愈发冷了,吴家各个房间、厅上却暖如三春,处处点着炭盆、罩着熏笼。只凤霞房里就有两三个炭盆,热得人坐不住,人人都解了罩衣。
顾观月母女到时,凤霞正坐在床上,穿着碎花夹袄,包了头,抱着女儿骂吴恒:“天煞的,点五六个炭盆围着,给孩子热得直哭,叫他撤了炭盆去,偏不答应。”
见她们进来,忙住了口:“大冷的天,婶子怎亲自来了?快上坐。”
她房里都是亲朋故旧家的女眷,十来个人挤作一堆,红儿知机,忙端了一张宽凳来安在床边,礼让张娘子坐下。又请顾观月浅坐在床上。
张娘子就着她的手看一眼孩子,问到:“可取了名?”
凤霞答:“才刚生下第一天,她老子就给她取了名,叫个宝珠。”顾观月笑道:“倒跟我李家嫂子是一对儿。”
凤霞知道小曹氏的闺名,也笑了:“可不正是。我原说不叫这个,倒肯让我插言呢。如今有了这么个宝贝,我在家倒排不上号了。”
众人都凑趣,说吴恒必把她放在首位的,她表嫂偏取笑她:“大家伙儿可别夸了,看给她狂的。”
一屋子女眷,嘻嘻哈哈闹翻了天。男人们围桌喝酒,听着这边热闹,也说:“她们倒比咱们还乐,划起拳来,莫叫她们比下去了。”
吴恒便说凤霞:“一贯是个大嗓门的,不见哪一天贞静呆着。”
席上吃酒的,有他几个把兄弟,内里有个龌龊的,心道:若是个贞静人儿,哪能与你勾搭上。
这一日顾观月不是主角,她就安静待着,期间出了一回门,却因吴家分了内外院,并不好去见袁澄,一直在想,不知他今日来没来。
太阳落山时候,众人才散了。她要往外走时,凤霞忽然拉住她,问到:“妹妹那里,可还要我做个掌柜的?”
顾观月略有些惊讶,看她还戴着抹额防头风,怎么就想出来做事了,问她:“需要一个掌柜的,只是姐姐抽得开身吗?”
凤霞咬牙切齿道:“吴久生这斯,从嫁给他,我就没能出过门子,不是怕摔了,就是怕碰了,可给我憋坏了。如今把这个祖宗生出来,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我空有一身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他家又没多少亲眷供我使力气,才想到你那里去。”
顾观月哪有不愿意的,忙说:“我自然用人的,姐姐只需要把吴姐夫说服了,我等着姐姐。”
凤霞道:“他其实并不拘着我做事,只是当时宝贝肚子里这个,你放心。”两人说了个大概,顾观月与张娘子才告辞。
吴恒陆续送众人出来,等送到本家一个兄弟时,不妨撞上了顾观月母女出门,两下里一抬眼,还是熟人。
原来吴恒正是高家庄里长吴裕章的堂侄儿,借他叔父的力当了一乡的户长。今日他办满月酒,吴里长家没有闲人,就派吴慎陪护他娘来给堂兄贺喜。
吴慎看他娘出了内门,正要招呼上,一抬头看见旁边张娘子与顾观月,忙拱手致歉:“一时莽撞了,没看到有外客。”
顾观月与他相熟,忙福身:“原来是吴家阿兄,不必见外。”
几人又重新介绍张娘子和吴家老安人,彼此认个脸熟。这才先后谦让着坐上马车,挥手告别。
吴慎坐在马上,经过顾家的马车忍不住又瞧一眼,心道:“顾小娘子的母亲,不像她阿娘,倒像是她的阿姐。”
顾观月这里磨磨蹭蹭上了车,忽见袁澄从巷外走来,原来今日他被别的事情绊住了,只遣人给吴恒送了礼来,并没亲至。
那边忙完,他心里也记挂着顾观月,这才匆匆赶回来。见顾家马车停在巷口正要走,他忙上来轻声问着:“我送你出城吧?”诚心等着顾观月邀他上马车。
忽然听到车厢里说:“元娘,该走了。”
袁澄慌得向后一退,苦了脸,要偷家的猫儿见到主家儿一样,像被抓了包。
顾观月看他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又纠结地看着张娘子,到底没敢跳下车,只得对着他小声说到:“我腊月底还要来的。”
袁澄只恨不能与她亲近,不敢当着张娘子造次,便只能说正事:“我后日启程去扬州,奉家母的命去接表妹回来,陪伴母亲过年,大约三日便回。”
顾观月怕张娘子责怪,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说:“来日见。”匆忙钻进车里去了。
很快到了腊月中。
一日,顾观月晚上躺在张娘子被卧里,悄声说:“娘,猜猜我盈余了多少?”不等张娘子应答,她已得意道:“一千一百三十二两!这才半年,咱还花了许多添置那么多人和物件儿。你女儿我厉害吧。”
张娘子侧身圈着她,喜道:“不枉你辛苦一年多,多少人一辈子赚不来这些钱。”又提醒她,“静春是死契,盘账的事,除了她再不要过第二个人的手。”
顾观月说知道了,与她商量着:“年下还有许多事。要给工匠们办年关酒,要请飘香楼李掌柜与广源客馆邱掌柜夫妇等人吃酒,还有相熟的几个小花农和货郎,也要请一场。咱家自己也要置办年货、打扫屋子。事情太多了,娘帮我记着些吧?”说着,又觉得早日有个掌柜也是好事,她总要抽出身来,多想想明年的应对之策。
张娘子答应着,招呼她快睡。
腊月二十三日,顾观月先与孔胜、花匠、长工、零散雇的短工等人置办了“关年酒”。
席面上来,顾观月先感谢众人,敬了头三杯,又把早就结算好的工钱一人一包发到手里,另有每人羊肉三斤、米酒一坛、面果一包算她附赠,叫时鸣、静春分发下去。最后与众人说:“我就不与大伙儿吃酒,孔师傅代我招呼。如有工钱漏算了的,来年与大家平账。明年还要烦难大伙儿。”
众人纷纷作揖,谢她一年照料,无一不说这是个好东家。
腊月二十四,孔胜自己代她,请了合作过的花农、货郎等人。
腊月二十五,她去宝应县里,与酒楼行会的各掌柜、客馆的各掌柜又一聚。也没什么新鲜的,倒听他们讲了个笑话:“小直巷的吴户长家,生了个女儿,就爱的什么似的,腊月头里差点热伤风,前儿夜里叫郎中上门呢。郎中说,‘熄两个炭盆就好了’,顾当家说好不好笑。”
顾观月听了,从心里为凤霞感到高兴,她遇上了对的人,虽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终究是得了幸福。
只是这一向,她总没碰上袁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