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四月中,宋熹自汴京出发,一路逶迤向南,很快到了扬州境。袁澄北上二百里迎接师傅,开始伴他游历。
宋熹,正式受封领俸禄的采风使,职责包括去各地采集歌谣、观察民风、窥察吏治、记录风物等。这个职使,大都算不得官,宋熹本人却是原本就有从七品官身,只没有领实职,他于官场诸事并不关心,最喜记录各地地貌、风土、人情。
袁澄曾于十四岁到十六岁间,追随他到陕西路、秦凤路等四路九十三州游历采风。因他那时总不肯静心读书,袁父便将他交托给老友去行万里路,指望儿子在外面吃了苦头,回家能安心读书做学问。
岂料袁澄如鱼得水,似鸟投林,仿佛生就做此事的,每日与宋熹风餐露宿,丝毫不觉得辛苦。每至一地,安排住宿、打理饭食、雇佣向导、规划路线等事,皆不用宋熹操心,连宋熹手稿都由他帮助整理,无一丝错漏。更难得与宋熹投脾气,对当地风俗、美食、好物,充满了兴致,与他一起,总能发现更多妙处,结交更多朋友。
宋熹致信袁父:“你常说大郎放诞,我却说他豁达。与大郎相处少烦忧,可多活十年矣。世间正道,非止读书做官一途,让他试试别的路吧。”
自此袁父放弃了让袁澄“上进”的心。
宋熹此次出行,说来好笑,起因是为一个“吃”字。
有天他被人宴请,吃了一顿带沙洗手蟹、嚼不动的江瑶柱,还要听众人恭维“宴资丰饶”,大感腻味,不由想起东南几路尤其沿海的美食,这想法一经生出,就日日放不下了,想方设法向着上头请了二三百两银子,托借重修《风物志》,他奔着东南就来了。
袁澄由此再次侍奉师傅远行,于四月底告别了母亲、顾观月等人,出门去了。
朱娘子城外烟柳青青的路口送儿子,见儿子总是回头张望,她告别之后有意又换了条路绕回来,便见着那传闻已久的顾小娘子乘马车而来,下车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她便投在儿子怀里。过一刻钟,儿子依依不舍才走了,马儿跑了几十丈又调回来,下马又抱着她,因有各人的陪同在侧,两人就那样收敛着,还是隔着老远透着酸味。
她老人家半像对着柘枝,半像自言自语:“就这样难舍难分,比跟我老婆子亲多了,大郎何曾和谁这般积黏过。眼见是不大能分开了。”
柘枝正欲寻机会劝她,就忙说:“是,大郎待顾小娘子确实不同,此次竟像是为着她、为着宜慧小娘子的事避走的。娘子也别担心大郎待她比待您亲,约莫少年人遇上个合心意的,都是这样,娶回家来反好了。”
朱娘子也听到心里一些,叫着柘枝回去,边走便说:“你还是个没成婚的小娘子呢,就知道这些了?过年,也给你说门亲。”主仆说着话,马车哒哒驶回城内。
袁澄自走后,五日两封信,一寄往城内袁府,一寄往城外花满蹊,已来了两封信。
每封信,袁澄都写得极多极厚,写他这日行到哪里,吃了什么稀奇的东西,看了什么不一样的景致,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写师傅某日喝多了,只因为那日的洗手蟹做得甚合心意,让他一吐在汴京宴饮的浊气。写自己每日如何整理见闻,字纸已经满了一匣子。写哪一日看到一枚簪子,觉得很配她,哪一日在街上撞见一人,梳了和她一样的发式,不由地想她。
是的,到信的最后都是想她。
上一封信到时,袁澄随信附了一包种子,并写到:“于山中见一村,只十数户人家,皆同姓蓝,疑心乃畲人。某户有花似杜鹃,当地语称“子规啼”,其花艳红透黑,索得种子数枚,花满蹊来年可见此花否?届时与你同赏,忆及今日,不知何样感觉。后日至福建路,人皆谓此路多奇花,我亦有心替你求索,你当如何报我?今天起可细细思索矣。”
顾观月回忆这封信,脑海中都是那句“你当如何报我”,想着想着又忆及那日一抱一吻,捂着脸笑起来。半日,唤来桂子:“那日的种子,请老翁细心照料,出苗了便告诉我。”她便执笔写回信,想着此时消息难通,虽说袁澄给了五日后预计的地址,也不知行程是否变化,信能否收到。
这日时鸣驾车往驿站送信,忽见县里的邸报商人快马送来近日邸报,一路高呼“恭贺县尊大人,恭贺衙内中举”到了县衙,引来众人围观。扈从们将邸报贴在县衙前照壁上,摆起摊子开始售卖邸报,商人则随相熟的衙役亲至二堂道贺去了。
有识字的人站在照壁前,念到:“四月戍子,省试出榜,举一百八十一名。”之后是名单,此人在名单中对着一个“斯”字找了片刻,高声喊到:“斯县尊家公子,排名五十一,可喜可贺。”围观诸人都叫起好来,有钱的便上前开始买邸报。
县衙内,商人奉上邸报与贺仪,又掏出信来道:“衙内素与我等相识,知道我等傍晚起送邸报回来,看榜当日就写了一纸书信,托我等送回。”
斯县尊谢过他,打开报喜的书信扫视,见上面寥寥几十字,显然是匆匆写就,中间几列写到:“今日放榜,儿子中了第五十一名,侥幸未辜负父亲教导。妹夫亦中第一十八名,妹妹的前程可就此放心矣。如今一待殿试,二待妹妹上京于归,心下甚喜,上告父母。”
斯县尊拈着胡须,装不得深沉,哈哈笑道:“甚好,甚好。吾儿与女婿同科中举,又是一段佳话。”说着便叫人来,让速速将信送回内院。
于是县衙内外,人人都知道了县尊大人双喜临门。儿子中举不说,女儿要嫁到汴京城内右谏议大夫陈家,未来夫婿马上也要殿试授官了。
时鸣在县衙外看完热闹回去,便对顾观月讲:“县衙门前好不热闹,下晌里面的人出来,说斯公子中举之外,连他妹夫也中举了。他妹夫,不就是斯思小娘子的……”
顾观月正理花种,条案上摆着一溜儿各色布袋子,听了便停手,笑着问她:“可买了邸报回来?”时鸣已习惯到县里就帮她带邸报回来,忙掏出来给她看。
顾观月便翻开,先扫过朝廷新闻,见果然斯黎的名字在上头,又翻到后面,看到“扬州宝应,天下花源”的广告页,黑笔大字下面,小字写着宝应花行经营的范围,花行联络的方式等。这广告已做了一个月,回回占半个版面,颇为醒目,近日宝应来的客商,问苗木、干花、花食的确实多起来了。
她这才放下邸报,笑着回时鸣先前的话:“斯思早就定给东京陈家,就等着那边考完了,就要议成亲的日子。这会儿,她那里可要热闹了。”
没错,斯县尊家,已忙着与媒人通信,请教亲家那边过大礼和亲迎的日子,赵氏忙着给斯思再整理一遍嫁妆,连斯黎都接着写了第二封信,道:“放榜后松懈,突略感风寒,幸得母亲所备行李中有都梁丸十枚,服用后好转。如今等待殿试,父亲京中诸好友并陈妹夫家,都道不必紧张,殿试轻易不黜人,请父亲母亲勿忧。日前于阗王遣使来贡,商队中有玉石、琥珀珍品,儿欲买下给妹妹添妆,因妹夫当日亦在身旁,抢着结了账。随信带回,请置于妹妹嫁妆中,谨领未来妹夫心意。另寄去琉璃、胡锦等物,儿子亲自购置,奉于父亲、母亲。”
这一桩热热闹闹、人尽皆知的婚事,触动了多少父母的心肠,宝应县内一时间官媒人、私媒人都东奔西走忙活起来。
李二娘女儿荷香的婚事,就在这时悄悄落定了。说的是另一个村上塾师陈夫子的大儿子,二十又五,足足比荷香大了十一岁,定了荷姐及笄就嫁过去。
曹老安人很不看好这桩婚事,只有李二娘没口子把那陈家夸个不住。陈夫子是过了州试的贡士,倒还当得起一声“先生”,其子却青春老大不事生产,底下又有一弟一妹也不算有能为的,荷香嫁过去,小小年纪当人家大嫂,做当家主妇,上要奉养、下要照顾,丈夫只知读书万事帮不上忙,怕是黄连一样苦。
可惜曹老安人劝了一番没劝住,她是荷香外祖母,一个“外”字,能说的话很有限,再要多说两句,李二娘就要拈酸:“娘别只说不行,倒给我们找个好的来,也让我们跟着家里沾些光。”
曹老安人说她:“荷姐儿才几岁,哪里就这么急。我替你找,也得慢慢撒摸。”
李二娘又说:“娘又哄我呢,只怕我们荷姐儿又排在什么四娘、五娘后头!”
曹老安人于外孙女婚事上和女儿生了一场气,就在家排揎李太公:“荷姐儿是外姓人你插不上言,怨不得你。元娘呢?那是儿媳妇、干女儿,尽心尽力伺候过咱们一场的,你使上什么力了?前日那个什么袁大朗,我听匠人们说,这又不去她那里了?那就是当不得真?你怎么不打听打听?”
李修见她无事找事,却不生气,笑着说:“袁大郎是有事出了远门,元娘还送了他一场,一苦大和尚都说,这事有个六七分了。你别忙着猜疑。”说着见曹老安人还要恼,他忙逃出门去了。
此时近七月,汴京城内,今科殿试已过,斯黎得入翰林学士院,为直院。因七月初一才到任,他有些时间可以回宝应,这日便打马归家。
回来先与他父亲将这半年之事一一讲了,又说到近日京中事:“所以说陛下体恤,下诏免了三伏天的役,听说翰林院正忙着写颂圣篇呢,等儿子回去入职,这事儿就过去了。”
父子两个叙话半晌,又到后衙见他娘和妹妹,将与陈家的交往都交代过,打趣斯思:“最迟年前,就要凤冠霞帔了。”
斯思也没叫他羞着,反对赵氏说:“娘也该给斯见黎定下来了。咱们是先着陈家,才没顾及前后,按说得先阿兄成亲,女儿才能出嫁呢。”
斯县尊自从儿子中举,已经接到了不知多少结亲的问讯,只是他近日收到朋友一些信儿,虽没十分说准,也有七八分影子,到秋后他约莫要升一升,他便与赵氏商议了,等此事定了,再与斯黎京中寻一门亲。
因此赵氏听问,便对兄妹二人道:“阿黎的婚事,倒不着急,实惠要紧,不必在意那些先后的讲究。”
斯黎听了,也不多话,晚间却到他妹妹房中,犹豫吞吐,到底问到:“她如今在忙什么?自今春离家,再没收到过她信息,她可还好?”
斯思几日前才见过顾观月一回,收了她的一包袱胭脂水粉、花露花酱等物,是顾观月从行会取来,请她试用的。见斯黎问,便戏谑道:“她是谁?谁是她?斯见黎你才见过她几回呀,就这么巴巴地惦记。怎地不见这么惦记我呢?”
斯黎手持一册,隔着桌子拍在她头上,笑骂:“她也不像你这样聒噪。”又问一遍。
斯思心里发愁,面上带着犹豫,虽有些不舍得,最后还是狠心将袁澄之事说给他听了:“……袁大郎与她,已是密不可分,上回她来,将袁大郎来信的事,连说了两遍给我听。阿兄,你死了心吧,不管从哪里说起,你们都不成的。”
斯黎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斯思见他面上灰败,又慢慢劝到:“斯见黎,你不要伤心。她不过是,与你以前遇到的人有些不同。”
斯黎心道:是啊,也只是一点点不同。
他才强笑着说:“我伤的什么心,你说得什么怪话。”他想起去年上巳节她写的联,被自己收在书房,怅然若失。“双双不肯嫁东风”,她若是桃李,他便是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