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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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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村,陈夫子的大儿媳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投了河。

最先发现她异样的是街上的熟人,见她上街就像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却见她一言不发低着头往河边走了。

打招呼的这人嘀咕了一声没去管她。

陆续又有几个碰上她的,都是如此情景。

有一两个机敏的,就对了对眼色,跟在她身后。

挤在河边浣衣的媳妇婆子小娘子们看到她来,有熟悉的在问:“荷香,怎么今天没端盆来?”

只见荷香也不搭话,木木然走到河岸边水深的地方,一头扎了下去。

“亲娘啊!”

这下子河边炸了锅,一片混乱的声音响彻河畔,惊呼声、呼救声、恐慌的嘈杂和衣服掉进河里的慌乱声混杂在一起。

有两三个镇定的妇人急忙寻找竹竿、棍棒想要拉上她来,主道上几个男人听到叫声纷纷冲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人脱了外袍、棉裤,一猛子跳下向她游去。

怎奈她心存死志一味挣扎,身上衣服又厚,河水冲过来,两个人被越带越远。等她呛晕过去,这男人才筋疲力尽将她拖到岸边。

这时候陈家人已经得了信儿,在家里的陈婆子、荷香的男人和小姑子都慌张跑到河边。

陈婆子原本苦着一张脸,见人已经救上来以为无事了,边哭边骂道:“死妮子,不过是骂几句,怎么就要舍了命,谁教的你拿这个吓唬人,不要脸的东西。要是毁了我孙子,打不死你。”

荷香的男人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看那救人的男人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光棍大春,惯好对着妇人说荤话的,只恨不能他媳妇死了才好,脸色铁青地站住了。

突然围着荷香的一个妇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嚎道:“这是没气儿了!快救人啊!”

陈婆子唬了一跳,叫骂声被堵在嗓子里,慌慌张张上前摸了一下,一腚跌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我的天爷哟,这是不让活了,要毁了我陈家了,快救命啊”。

一个略懂些的妇人摁着荷香的上腹,企图把水摁出来,陈婆子叫到:“肚子!看着点肚子!”

也是巧了,这日菡香来看她姐姐,刚到村头就赶上这事,见她姐姐叫人捞上来,周围也没个会施救的,陈家人眼看指望不上,她一狠心哭着跑到花满蹊去了。

顾观月听了,心道恐怕要遭,两处虽近,也要三里地,这一来一回,人怕是早没了。

忙叫时鸣:“快去里面找郎君。”

袁澄正在里面配张娘子说话,立马跳起来,上马到镇上请郎中去了。

亏得他们到最近的镇上只隔着官道,袁澄转眼就抓了郎中来,也不进花满蹊,他带着郎中直奔陈家村去。

凤霞等惊得不行,也不敢啰嗦,看着顾观月和张娘子后脚跟去了。

她们也无心玩乐,也不敢就走,都想听听消息,于是都在园子里枯坐等着。

侥天之幸,菡香走了之后,大春看着要出人命,顾不上避讳,将荷香抱起来倒着抗在肩上,绕着旁边小路跑起来。不知是哪里通了窍,菡香一口水呛上来,顾观月等人到的时候,将将喘上一口气来。

只是这一番折腾,荷香底下见了红。

郎中虽极力救治,也没能保住孩子,开了落胎的药,陈家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倒在阴沟里,傍晚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来。

陈家院子矮墙下头围满了村人,都在打听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一个小娘子投了河。

陈夫子家一贯体面,除了他婆娘脾气暴躁、待人刻薄之外,真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此时李二娘夫妇并李大娘都得了信儿来了,陈夫子也早从村塾辞了回家,并顾观月等十来个人全都挤在陈家堂屋里。

菡香把陈家屋里锅碗瓢盆能砸的砸了个干净,陈婆子咋咋呼呼拦也没拦住,气得坐在地上哭起来:“丧门星,一家子丧门星、搅家精。”

陈夫子坐在条凳上抽完了汉烟,啪嗒啪嗒将烟锅子敲在凳沿上,荷香男人陈大郎袖着手缩在条凳另一头,低着头谁也不看,荷香的小姑子站在门边眼睛盯着众人转来转去。

李大娘狠狠道:“砸得好!都给她砸烂!丧良心的,不做人。”

又推她妹子李二娘,“你倒是说句话,那是你亲闺女,就叫人这么糟蹋,你平常不也能言善辩的。”

李二娘先看她男人,见他一脸漠然不说话,她便着眼泪:“熊妮子,谁知道她犯的什么糊涂,为着一碗豆子就要去跳河。”

说完又怪顾观月:“你也是多事,充的什么好心要给她豆子!”

菡香累极了坐在门槛上,闻言便跳起来怼她:“你女儿快死了,她从嫁了人就没过过好日子,她跟你诉的苦你什么时候听过!她怀着外甥想吃个炒豆,陈家不给她,你也骂她贪嘴,她今天跳河是受够委屈了。统共这么一个对她好的娘家人,你还要戳人心窝子,我们怎么摊上你这样的娘。”

原来这一天下来顾观月、菡香等人已经断断续续知道了荷香投河的起因,竟是那一碗豆子。

陈家并不富裕,一家子只靠陈夫子教书的收入和家里几亩薄田的产出过活。

陈大郎专心读书,除此之外油瓶倒了不扶的主,陈二郎当学徒只管食宿,陈小娘子与荷香同岁,在家里娇养了这么多年,刚刚定了人家,也不是个能出力的。

荷香嫁进来前家里的活都是陈婆子做,做得粗粗剌剌,农忙时她二老与陈二郎搭班下田。

自从荷香嫁进去,举凡挑担拾柴、烧火做饭、洗一大家子的衣物、院内杂务等,陈婆子都转给她做,想要小姑子帮一点忙,陈小妹还要说做粗了手不好绣嫁衣。

更别提到了农忙季节,陈夫子人老体弱只拣轻省的,陈大郎偶尔打打下手、擦边角,下田的主力成了陈二郎与荷香,陈婆子就管烧饭送饭。

荷香偶尔慢了一点半点,陈婆子还要说她:“骨头轻的,你在你娘家时也不干活?按话本子上我陈家也叫耕读传家,你男人读书,你耕田,哪家读书人都这样!叫你偷奸耍滑。”

饶是日子越过越难,荷香都忍了,饭不敢多吃一口、衣也不敢添一件,就想着把陈大郎一家子伺候好,将来他考试过了,她就熬出头了。

只是她孕后,到了四五个月上胃口大开,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饭,陈婆子就看她不顺眼,日日指桑骂槐:“饿死鬼投胎。”

上个月陈婆子泡了一碗干豆子,炒了给陈夫子下酒,饭桌上荷香多吃了两筷子,陈婆子当着众人数落她:“那是给你爹下酒的,怎么没个够,眼里没老人,少调失教的。”

说着就把豆子放到吊篮里了。

陈大郎不敢替荷香说话,陈小妹呲儿地一声笑了,荷香含着泪下了桌。

不知怎的,那一碗豆子的香味就像钻进了她心里,睡着觉、走着路都觉得自己闻到了豆子香。

荷香不敢动陈家那一碗,有一次回娘家就跟李二娘央求炒一碗豆子吃,李二娘说她:“怎么就这么娇贵了,还要点菜了。你看看这天旱的,粮食一天比一天贵,豆子都要换陈粮去,非要吃那个做什么。”

菡香看了气不过,硬要泡豆子给她姐姐炒了一碗,就这样李二娘还拨出一大半留给她男人和儿子。

这才有了菡香去花满蹊借豆子的事。

荷香接了她妹妹送的半口袋豆子,偷偷放在自己房中,昨天看陈婆子和陈小妹去走亲戚,她趁空就自己泡了来炒。

也是合该出事,这边炒豆才出了锅,那边陈婆子两人就回来了。

陈婆子上前一把抢了碗,叉着腰骂道:“反了天了,不要脸面了,在家偷着吃东西。”

荷香紧张地解释:“这是我娘家送来的豆子,不是偷。”

陈婆子眼含不屑冷笑道:“你娘家什么样谁不知道,你是个受宠的呢?你娘要有这些东西,不给你两个兄弟,倒来给你?”

荷香还要解释,陈小妹早从她房里翻出豆子布袋来。

陈婆子见打了脸,又换了骂法:“进了我家门的东西就是我家的,偷着藏东西,不孝顺公婆,说你没教养也不冤枉你。”

陈大郎隔着书房的窗户嚷:“有完没完,我这里看书呢。”

陈婆子因此扭着荷香的耳朵进了房,要她跪下:“好好反省反省,怎么生了这么一张馋嘴。不要脸的东西。”

陈小妹一边端着豆子吃,一边架桥拨火:“这油可比娘你放得多呢,连我也不敢这么费。”

陈婆子恨地在荷姐头上打了两巴掌。

到了晚饭时分,陈夫子回家来,陈婆子恶人先告状:“大郎家的眼馋你下酒那碗豆子,上她娘家要了干豆,下晌自己偷偷炒了吃呢。”

荷香原本以为公爹能说句公道话,这家里他是最和善的一个人了。

不知道陈夫子怎么想,许是因为荷香去娘家借豆让他觉得没脸,许是觉得荷香觊觎那碗豆子妨害了他的权威,许只是因为在塾里生了气,哼了一声,半句话也没说,只冷冷地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了荷香一眼。

当晚睡下,荷香躺在床上哭,陈大郎黑灯瞎火中嘟囔一句:“怎么嘴就这么馋,为了一个炒豆,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上不得台面。”

这一晚上荷香就没睡着,辗转反侧,反复想着她公爹那一眼和她男人那句“上不得台面”,想着嫁人后吃的这些苦,想着娘家撑不起腰来,第二天就没起来做饭。

陈婆子见冷锅冷灶的,又堵在她门口骂了两句,自己去做饭。

荷香开了门,谁也不看,就这么木然走到河边。

————

菡香顶撞完,顾观月尚不及回话,突然荷香从那屋里挣下来,跪在顾观月脚边:“元姨,求你给我和离了吧。”

李二娘跳起来:“她是你什么人?有她说话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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