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宝应县春风楼上,顾观月与罗当家和两三行众议事。
时值初夏,卖菖蒲、艾草的货郎已经在街上来来往往,这雅间里也散发着艾草独有的香气,原是四角都燃了艾草香。
宝应俨然已成了花木买卖集散地,家宅、客馆、酒楼、瓦子乃至街上、野外,无处不可见花草。将生意做到这个程度,顾观月对今天最后要交代的一件事还是颇为不舍的。
先将要去北地的事说了:“我们生意往北,到兖州一代还以鲜花、苗木为主,再往北就是干花、琉璃花盏居多,自去年冬天已经到了瓶颈,需求一直未再增加。我这次去,想再往北走一走,直到雄州,那处属两国共管,赋税、徭役轻薄,近几年人口繁衍快,且雄州又有榷场,应该有很多机会。”
檀渊之盟已立,经过十年休养生息,未来还有百年和平,她是个撼动不了什么的小人物,与其说是为了生意去,不如说最初是想去看看那些激荡人心的历史发生过的地方。这些却不足为外人道。
她说完这个打算,罗当家除了觉得出行艰难之外,也无异议。
倒是另一位近几年给他打下手的宋当家,问了一句:“我算了一笔账,咱们花行上上下下种花的地,已占了宝应田地总数的十之二三,再往后县里批准允许田地种花的文书可不会太容易了。行里这些产出,恐也支撑不了更多需求。”
朝廷限种的令,虽说报备之后中田、下田均可种苗木、果蔬,然一地之粮税,是不许都拿钱抵的,粮食才是根本。
顾观月自然也考虑到这些,先赞道:“宋当家考虑的极有道理。只是还有两点,从咱们行里传出去的堆肥、套种等法子已日渐成熟,花的产出、粮食的产出应当都会有增。二则因宝应花业繁盛,左近也有两县开始种花,再过几年恐分薄了咱们的生意。是以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宋当家点头:“不错。行首虑得果然周全。”
见他们都无异议了,顾观月才将她最后一点想法和盘托出:“我因举家搬到扬州,虽说隔得不甚远,也不该再领行首一职,这才想着为咱们花行尽最后一分力。我一去少则一月,多则两个月,回来之后,就将换届的事一总办了吧。”
罗当家诧异:“顾行首,你做得好好的,就是去年搬去扬州,咱们行里诸事也未耽误,何以生出这种想法。”
他与顾观月并肩作战三年,已习惯了事事由她考虑周全,他再去安排,乍一听顾观月的决定,真是有些懵了。就拿刚才顾观月考虑的事来说,那就不是他能想到的。
其他人一听这话,有诧异的,也有马上动了心思跃跃欲试的,却都纷纷开口劝:“是,顾行首弃了宝应花行,一身本事岂不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的,谁与谁能伴一辈子呢,人生如逆旅,来路皆朋友。她在扬州的事业,不过刚刚开始,她于人生的体验,更是还有未来五十年,不必被这一方天地绑住。
她对众人的劝说一笑了之,谦虚几句,带着一点思考走了。罗副行首这些年也算劳苦功高,做个行首虽差着些,底下有个能做决断的人辅助倒也可以弥补,今日宋当家就叫人眼前一亮,若人品使得,就推他一把好了。
此间事了,又去看过李修与曹老安人。
至衙前巷,尚未进李宅二门,就听得高墙内传出小曹氏的声音:“狗宝,李恒玠,你死到哪里去了,这十个大字还没写完,等着你爹回来锤你。哎哟,放开你小妹。”随后响起一个婴孩的哭声来。
顾观月笑了,李恒玠,这名字还是那年与斯思一道取的呢。
进门看小曹氏挺着大肚子揪着儿子的耳朵,丫头芳儿抱着小曹氏两岁的女儿,正闹得不可开交。她便笑道:“咱们小大郎,可是又欺负妹妹了?”
小曹氏见她来了,才放掉儿子,叹气道:“这一天天的,才多大小就上房揭瓦的,给我累够呛。杏姐儿如今回家生孩子,才觉得平日她也顶了许多用呢。”
狗宝叫声“姑姑”,一溜烟跑了,小曹氏顺手上来挽住她,往曹老安人房中去。
曹老安人这一两年看着已有些老态,幸而身体没多大毛病,只是懒怠动弹。倒是李修,他比曹老安人大着七八岁,如今已有六十好几,年轻时出力气落下的毛病也都泛上来,今日腰疼得起不来身,就在榻上躺着。
顾观月走近去看他,他还笑着撵:“去吧,我这糟老头儿有什么好看的,跟你干娘说话去。”人老了身上不好闻,怕熏着他干闺女,还是那个一贯体贴和善的老人。
顾观月看见狗宝在外头探头探脑,转身取过一把莲蓬来,向他招手:“大郎过来,给你这个,你和祖父一起剥着吃。”
狗宝连忙噔噔噔跑进来,接了莲蓬,还不忘问:“姑姑,你刚才说要去雄州,是杨将军智守三关的雄州吗?”
孩子每天听李修讲故事,最爱听就是“杨将军以逸待劳守三关”、“杨将军大摆牦牛阵”,这会儿听顾观月要去,不知心中多羡慕,才一直跟在她身后。
顾观月笑这夸他:“咱们大郎也知道雄关呐。”
狗宝一边剥开莲蓬,将新鲜莲子递在祖父口中,一边回道:“祖父讲给我听,我就知道了。我长大了,也要像杨将军那样厉害,给咱大宋守边关。就是阿娘说那里很远,比咱这儿冷呢。”
姑侄两个有的没的说了一通,顾观月见他爷孙两个一慈一孝,又讲起故事来,才退到堂内。
小曹氏上着茶点,还在说她:“你还要野到哪里去,去扬州已经够远了,还要去什么北地,那是什么好地方,能赶得上咱这里。袁大郎是个采风使,你就也成采风使了?”
曹老安人听她唠叨,反说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娘,她是个安分性子不?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你没去过的地方,不兴她去见识见识了?”
兴致大好地问着干女儿:“听说那边民风彪悍,女人能顶男人用,那榷场上南来北往什么都有,什么西夏的驼峰、回鹘的玉佛都常见,你去见识见识,回来可得跟我们说说。”
说着话很快到了饭时,家里还是周嫂子主厨,因周婆子回家去了,新来的李嫂子帮着一起将菜肴搬上来。
今日有一道荷叶鱼鲊。将新鲜鲤鱼收拾干净,细细切蓉,用酱油、黄酒、姜丝、葱花、香菜、鲜花椒调制成馅,荷叶焯水后包裹鱼蓉,再上锅蒸制,连着小蒸笼一起端上来,荷叶的清香与鱼肉的鲜美融合,令人胃口大开。
顾观月连着吃了两个裹鱼鲊,直夸周嫂子厨艺精进了,周嫂子反过来夸她:“是满庭香传出来的做法哩,据说是那李掌柜,听了四娘你的指教,日日思索以花入食,才有了这些新花样儿。”四娘、元娘,总之在李家混叫着,也没人去纠正。
饭罢,娘儿三个又坐着吃茶,少了杏姐儿,连点茶的兴致都淡了,随意煮了散茶来。吃了一回茶,顾观月才带着葱花、姜末辞去。
也不到宝应县袁宅住,直接往花满蹊来。
张娘子与奶娘两个看着元宵,元宵已经断奶,一应跟着大人吃些软烂、少盐的饭食,见阿娘来了,脆脆叫了一声:“凉!”
张娘子知道女儿此来看这一趟,就要出远门了,又不放心起来,絮絮叨叨:“一走俩月,等你回来,元宵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你。你和女婿带了人走,谁照看你婆婆,可都安排下了?”
说着话菡香进来,将今天一应事项说了说,顾观月也不关注,菡香是熟手了,并不需要她操心。她还是安着张娘子的心,将方方面面的安排与她细说了。
宝应花满蹊这处,凤霞主外、菡香主内,虽则凤霞又怀了身孕,已过了三个月,倒不怕出问题。家里有何嫂子、时鸣照看,时鸣嫁人后还是回来这里做工,什么也不耽误。
扬州花满蹊园子调了静春过去,留下桂子与她搭档,两处铺子有新掌柜,也可放心。
至于扬州家里,朱娘子带着元宵,仆从许多不需担忧。有急事时可找周内官、李团头、斯黎等人,倒比亲戚还顶用。
听她说了这些,张娘子才微微放心,又想起来问她:“路上怎么办?你跟女婿身边哪个顶用?该带的东西可都齐备了?”
顾观月回她:“郎君的长随还是平安,这几年手里有些硬功夫了。又从镖局雇了个身手好的娘子,是旧年受过他恩惠人家儿的家眷,娘可放心了?这个季节往北去,正是最舒适的时候,一应衣服、用具、药物,家里常出门做生意的老人儿都给备齐全了,也不用我们操心。您就把心安在肚子里,等我带着舅舅的信儿回来吧。”
这时节出个门,确实让人挂心,通讯太难,家里放心不下外头,外头也放心不下家里。亏得她心大,袁澄习惯于此,才少很多烦忧。
有了这些准备,到五月中,小夫妻两个就从扬州出发,一路向北且游且玩,连生意一并巡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