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楚恪看到穆蓁的动作,勃然大怒,他完全没有想到穆蓁不仅无视了他的禁足令,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出手伤人!
穆蓁动作极快,穆沣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只听一道凌厉破空之声——
他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只见那柄原本飞向他胸口的金刀落在一旁,旁边还散落着几块碎裂的玉石。
想来是楚恪情急之下,直接以腰间的玉玦击落了穆蓁的飞刀。
一击不得中,穆蓁没有再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身后的群猫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隐入了夜色中。
楚恪翻身下马,他来得匆忙,连大氅都没有披,只穿着一身玄色龙纹的常服,却愈发衬得整个人气度森严。
此刻侍卫们也都纷纷赶到,将穆蓁团团围住。
穆沣则被宫人扶起,搀到楚恪身前。
他现在的模样可谓是狼狈之极,衣服被撕扯成一道道的布条,血水混着泪水糊了一脸。
穆沣有气无力地朝楚恪拱了拱手,“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楚恪看着他的惨状,和缓了语气道,“南诏王不必多礼。”
穆沣咳嗽着道谢,“都是些皮外伤……没有大碍,只是……咳咳,”他倚在宫人身上,一副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模样,“只是今日刚给阿槿妹妹做完祈福法会,又因为我让宫中见了血气,我只怕,只怕有损阿槿的福报……咳咳咳……”
楚恪眉心顿时拧紧,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滴水。
穆沣则虚弱得□□了一声,垂下了脑袋,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容。
穆蓁抿着唇,看着数尺之外的楚恪。
是了,怪不得她这一路行来丝毫不闻丝竹管弦之声,原来楚恪忙着给穆槿窈祈福法会啊。
楚恪吩咐宫人带着穆沣离开,这才缓步走向穆蓁,在她身前站定,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穆蓁啊穆蓁,你可真喜欢给我找不痛快,嗯?”
穆蓁看着他脸色铁青,心里却在忍不住在想:
他如此生气,到底是因为自己伤了穆沣,还是因为她妨碍了他给穆槿窈积福呢?
过了半晌,穆蓁才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恶劣的笑容,她轻飘飘地答道,“是啊。”
眼看着楚恪额头跳起一根青筋,穆蓁内心却升起一股近乎自暴自弃的感觉,“我今天很不痛快,所以我也不想你们痛快。”
楚恪瞪着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怒道,“就为着你不痛快,你就要杀了穆沣?那可是你的兄长……你的骨肉血亲!”
穆蓁漠然地望着他,却只想冷笑。
骨肉血亲……
是啊,明明是骨肉血亲……
穆蓁本以为盛怒的楚恪会把自己打入大牢,但他并没有那样做。
她被侍卫推搡着,踉踉跄跄走进了一间宫室。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归元殿。
楚恪背对着她,正在看着什么东西出神。
穆蓁用力眨了眨眼睛,待得看清楚恪身前是什么时,脸色陡然变了。
那赫然是一副绣像,画中女子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穆蓁当然知道那画的并不是她。
楚恪净了手,重新燃起了三支香。
浓郁的檀香味熏得穆蓁短促地咳嗽了一声,她冷冷地开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总不会想让我来给她上香吧?”
楚恪回头看她,眼中淬满了冰,“……你也配?”
穆蓁“哈”地轻笑一声,“那你带我来做什么?怎么?想要对着我这张脸倾诉你对穆槿窈的思念?那我劝你最好先把我耳朵堵上,我怕待会没忍住吐出来,破坏了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杯冷茶泼了满脸。
“住口!”
楚恪胸口不住起伏,显然已经是怒极,却依旧强压着怒火,不肯在穆槿窈灵前泄漏半分。
外头走进来一个小黄门,捧着一升豆子,恭恭敬敬地摆在楚恪身前。
楚恪看着穆蓁,冷声道,“孤早已有旨意,上元节这日为槿窈祈福,阖宫不许见血,你违抗孤的禁足令在先,伤了穆沣在后,两罪并罚,孤便罚你在这为槿窈拣一夜的佛豆,以忏悔你的罪孽。”
穆蓁满脸不可思议,让她给穆槿窈拣佛豆?
所谓拣佛豆,是将一升豆子一颗一颗拣起来,每拣一颗,便诵一句佛,以求往生者早登极乐。
“你疯了吧?”穆蓁厌恶地转过脸,“别做梦了!”
楚恪看着她,半晌,竟然点点头,“也好。”
还没等穆蓁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时,又走进来一个黑甲卫,手中拎着一个被黑布盖着的铁笼,笼中似乎关着什么活物,撞得笼子不住地摇晃。
穆蓁陡然睁大眼睛,“阿玉!”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呼唤,笼子里的活物挣扎得更加剧烈,铁笼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巴声。
穆蓁猛然起身朝着那黑甲卫扑去,然而她身后的侍卫反应更快,两双如同铁钳一般的大手牢牢钳制住穆蓁的肩膀,将她牢牢压制。
黑甲卫掀开蒙在笼子上的黑布,露出关在里头的银色小貂。
阿玉看到穆蓁,喉咙发出一声呜咽,似有无限委屈。
穆蓁挣扎着,“楚恪!放开他!”
楚恪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弹了弹笼门,阿玉似乎对他十分忌惮,全身的毛发猛然耸立,弓着背蹲在笼子一角,警惕地望着他,不住地冲他哈气龇牙。
黑甲卫看楚恪似乎想要打开笼门,忙低声劝道,“陛下,这畜生性烈得很,当心被它抓着。”
楚恪垂下眼睛,打量着那只满身凶气的小兽,心中却想到,也只有穆蓁这样的人,才能养出这般凶悍的灵兽。
不似阿槿——
穆槿窈的灵兽是一只白孔雀,孔雀在南诏国的传说中本就是祥瑞之物,而白孔雀尤为圣洁,唯有被天神垂爱之人才能拥有。
穆蓁死死地盯着楚恪,原本总是冰冷讥诮的眼中恨意犹如实质。
楚恪欣赏着她愤怒的模样,内心却觉得畅快极了——像是为了更好的激怒穆蓁,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抬手取过案上的一张乌木小弩,慢条斯理地绷紧弓弦。
“穆蓁,孤的耐心有限。”楚恪的手指虚虚搭在悬刀之上,只需轻轻一扣,那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就会刺穿阿玉的身体。
他本以为穆蓁不会这么快屈服,毕竟方才她击杀穆沣的时候可是毫不手软,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为了一只畜生低头。
然而出乎意料地,穆蓁很快垂下来眼,“放了它……”她双手握得死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我拣。”
楚恪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之前穆沣解释过,南诏王族的灵兽皆是自幼养起,同吃同住同睡,灵兽与人心意相通。
没想到像穆蓁这样残忍无情之人,竟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兽去死。
楚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们先行退下,阿玉则被他们留在了案上。
穆蓁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楚恪手中依旧握着那只小弩,他没有抬头看穆蓁,却仿佛预知了她的动作一般,凉凉开口,“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那些脏东西来得快,还是孤的箭更快。”
穆蓁身体一僵,原本捏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冷笑一声,“陛下的箭有多快,我可是亲身领教过呢。”
闻言楚恪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穆蓁侧对着他,水打湿了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容,淡漠如雪的眼睛……
无端端的,穆蓁此时的模样叫他想起了另外一道身影。
四年前的沧澜河畔,他厌倦了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好容易找了个借口脱身时天边暮色正酽,薄暮漫过群山,整个沧澜江都洇在这浓淡深浅的残阳中。街上挤挤挨挨,皆是准备去看花灯的人群。摇着鎏金铃的巫女坐在昆仑奴抬着的莲台上,沿路洒水祈福。
他一时兴起,包下了一条乌篷船,连船夫都不要,自己摇着橹要去上游看放灯,那船夫得了银子又不用做活,欢天喜地地下了船。
楚恪跳上船,他长在北燕,哪里知道轻重,一时间船身摇摇晃晃竟似要翻了过去,仓促之间低下身子,却对上了一张冰冷绝艳的脸——
“哔剥”,案上的灯花毫无征兆地爆裂出声,穆蓁下意识地看了过来。
随着她转过脸,一滴原本挂在她额发上的细小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楚恪身子一震,猛然偏过了脸。
许是他的动作有些大,穆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楚恪定了定神,从袖中扯出一张帕子甩了过去,语带嫌恶,“把脸上的水擦了!”
穆蓁又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讽刺他几句,低头去拣落在香炉旁的手帕,又见那香炉旁,摆着一盏十分精巧的花灯。
或许是今天特意供在穆槿窈灵前的,穆蓁抿了抿唇,本不想理会,但不知为何,手指却鬼使神差般地拿起了那盏花灯。
那薄薄的竹片上,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图案,穆蓁仔细端详了片刻,不由一怔,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旧事,一向淡漠如冰的眸子里竟然燃起了几丝欢喜之色。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流光溢彩的沧澜江,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然而下一刻,穆蓁的笑容僵住了。
楚恪抬手摁了摁眉心,强行让自己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或许是因为姊妹两人生得太像,就连眉间那枚红痣的位置都如出一辙,所以他才会偶尔将穆蓁和他回忆中的阿槿联系起来。
他静了一会,思绪渐渐回笼,却听一旁穆蓁低低问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有一个瞬间楚恪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
穆蓁手中拿着一个竹制的灯架,正看着他,重复道,“这是什么?”声音却依旧低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极其脆弱的梦境。
楚恪皱了皱眉,那是方才他还没做完的蟠螭灯,大概是给他收拾桌案的宫人搞错了,把它放到了穆槿窈的灵位前。
他不明白为什么穆蓁突然问这个,轻斥,“放下,你不配碰孤送给阿槿的东西。”
送给阿槿的东西……
穆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灯架,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楚恪拧着眉,不明白她又在搞什么花样,加重了语气,“孤命你放下……”
“哈……”穆蓁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一抬手,就将那盏耗费了楚恪无数心血的蟠螭灯狠狠砸了出去——
脆弱的楠竹灯架顿时分崩离析,竹屑四下飞溅,甚至还有几块崩到了楚恪身上。
“你……大胆!”
楚恪厉声道,抬腿踹翻桌案,大步上前想要拣起灯架。
然而穆蓁显然用足了力气,就连那手牵着手的两个小人都被摔得四分五裂,徒留一道雪青色的墨痕,突兀地横在那。
穆蓁似乎还不解气,还抬腿狠狠地朝那块竹片上踩去,还未落地,只觉手腕处传来可怖的巨力,已被暴怒的楚恪整个人拉扯了过去,额角也重重地磕到了翻到的桌案上。
铁笼滚落在地,阿玉短促地尖叫一声。
楚恪眼底一片血红,五指如铁箍般握紧,几乎要把穆蓁的腕骨捏断,“你……你……”,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穆蓁跪跌在地上,细碎竹屑刺进她的皮肉里,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只觉有湿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却犹自挣扎着,挑衅般地直视着楚恪,嘴角浮出冷笑,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楚恪已是怒极,死死盯着穆蓁,他简直想要穷尽最恶毒的语言来骂她,却暴怒到全然无法思考,只能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恶毒!卑劣!无耻!”
恶毒吗?
穆蓁眼前已是一片血红,她费力抬起头,透过这血色看向上方的穆槿窈。
画中女子高高在上,垂眸望着她,樱唇带笑,似有悲悯之色。
穆蓁痛得冷汗涔涔,不用想也知道,她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她死死地盯着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发着抖想,恶毒吗?
就因为她不肯心甘情愿地为了穆槿窈去死,这就是恶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