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过了惊蛰,燕京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
虽说春分有雨兆丰年,尤其是在干旱的北地,可连日暴雨如注,就不免让人忧心忡忡。
楚恪坐在龙椅上,听下头的臣子奏报。
“……桃花汛导致蒙河水位暴涨,闸口决堤,淹了永州三个县,已经拨了附近官仓的粮去赈灾,只是……”
大司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只是雨势毫不见歇,怕是要误了农时,今年看来是要歉收了……”
“永州三县今年的税赋免了,其余受灾的郡县也可酌情减免,”楚恪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孤记得——蒙河的河堤似乎去年才重新加固过?”
大司农一怔,“陛下的意思是,这可能是人祸,而非天灾?”
楚恪摆了摆手,“此事稍后再议,当务之急还是尽快下发钱粮,安抚灾民。”
大司农点头称诺,却没有退下,而是面带犹豫道,“……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禀。”
“何事?”楚恪问道。
大司农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如何组织语言,“臣昨日遇见了太史令,他说…………北燕雨水成灾,实乃天象有异。”
“……臣听闻南诏人都说穆姑娘乃不详之人,她出生的时候,南诏国也是暴雨连绵,山洪频发,无数灾民流离失所……”
“哦?”楚恪挑了挑眉,“所以你们觉得,燕国如今的灾情,也是穆蓁所致?”
大司农偷偷抬眼看了眼楚恪,燕帝唇角平直,看不出情绪,他内心忐忑,却也只得继续道,“臣觉得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呵……”楚恪冷笑一声,“太史令老糊涂了,卿也老糊涂了不成?天象有异,连这种市井儿戏之言,也敢禀报于孤?”
在楚恪看来,只有南诏那种不曾开化的国度,才会相信所谓的天惩,更遑论杀死无辜百姓来祈求上苍原谅这种可笑至极的做法。
“臣惶恐……”大司农额头渗出一滴冷汗,“只是……只是自从穆姑娘入我国都,南诏人一直颇有微词,更是扬言穆姑娘活着一日,南诏便一日不降,所以陛下,臣觉得此人留着,终归是一个祸害,倒不如……”
楚恪冷冷道,“不如杀之,是吗?”
“这……确实一了百了。”
“做梦,”楚恪毫不犹豫否定道,“她那种恶毒之人,若是直接杀了,简直是太便宜她了。”
“这……”大司农讷讷,却忍不住腹诽像现在这样好吃好喝的养在燕京后宫,又算得上哪门子的惩罚呢?
当然,这些话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的,只能深深俯下身子,“陛下说的是,只是南诏不肯归降,终究是个隐患……”
楚恪扬眉,脸上神情已有不豫,“南诏小国,什么时候也配和孤谈条件?”
他摆了摆手,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卿且先去筹粮赈灾,其余的事情,孤自有考量。”
大司农只好行礼退下。
*
穆蓁坐在水榭旁,望着屋檐下连成珠串的雨水发呆。
她不喜欢这种天气,雨天常常让她联想起不好的回忆。偏偏阿玉不知道去哪儿了,迟迟未归,她出来找时,不巧被雨困在了此处。
“大胆,见到县主怎么不行礼?”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了穆蓁的思绪。
她转过身。
“是……是你,”原本还大呼小叫的小宫娥一看清她的模样,顿时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她搀扶的那名女子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穆蓁蹙起了眉,“你是谁?”
宋娘子本来想去太后宫中问安,没想到却在此处遇到穆蓁。
她略定了定神,看见那只凶恶的雪貂并不在附近,内心稍稍安定了些。父亲告诉过她,没了灵兽的南诏人就好比拔了利爪的猛虎,没什么可畏惧的。
宋娘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穆蓁,见她果然如宫人们所说,损毁了容貌。
宋娘子轻哼了一声,没了这张脸,看她还拿什么来蛊惑陛下。
“我乃镇南大将军之女,太后是我表姑,当今圣上,便是我表哥。”她虽然厌极了穆蓁,但那日被马蜂围攻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当下身边又无侍卫,一时间倒也不想和她起冲突。
这一长串头衔穆蓁显然没有印象,倒是宋娘子手背上被马蜂叮咬得痕迹勾起了她的记忆,“原来是你。”
宋娘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穆蓁看着她,勾起嘴角,“还不快滚?”
“你……”宋娘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对待过,顿时红了眼眶,“你……胆敢这样和我说话,我……我定要禀明表哥,把你赶出宫去。”
穆蓁抱起双臂,她今天心情委实算不上好,偏偏还有人不知死活来惹她,“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日子么?”
她伸出手,接着屋檐外落下的雨滴,淡淡道,“是惊蛰。”
宋娘子惊疑不定地望着她,穆蓁继续道,“惊蛰过后,万虫复苏,十分热闹,我喜欢这样的热闹,你呢?”
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就听宋娘子尖叫一声,扶着小宫娥近乎是狼狈地逃走了。
穆蓁抿着唇,没有理会逃走的两人,她看着檐外,凉凉地开口,“怎么?堂堂一国之君,也喜欢听壁脚么?”
楚恪走出廊下,穆蓁依旧背对着他。她看起来似乎又轻减了些,绯色的衣服被雨淋湿,勾勒出蝴蝶骨单薄的形状。
“孤不记得解除过你的禁足令。”楚恪冷冷道。
“哦,”穆蓁收回了手,转过身看着楚恪,“那陛下这次又要怎么罚我呢?”
楚恪皱了皱眉,正待出言刺她几句,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转了弯,“你额上的伤……还没好么?”
穆蓁抬手摸了摸那道疤,耸了耸肩,讥诮道,“对呀,好不了了。”
“怎么办?看来陛下没办法睹物思人了。”
“你……”
楚恪脸色变了变,他有时候真的怀疑自己在杀了穆蓁之前,或许会被她这张嘴活活气死。
“穆蓁,”他沉了脸,“你再这样胆大妄为,孤真的会杀了你。”
闻言穆蓁沉默了一会,然而很快笑了起来,“好啊,”她定定地看着楚恪,“那你最好先看看天象,挑个晴朗的日子,我不喜欢下雨。”
“……”
楚恪反而无言以对。
不知道为什么,穆蓁的模样令他他再一次想起了年幼时的穆槿窈。
小小的人儿满眼都是化不开的愁绪,掰着手指头说,“如果投河的话,会被小鱼小虾吃;上吊的话,会有林中的鸟兽来啄食,吃毒药的话会七窍流血……太难看了。”
说到这里,皎皎抬起头望着他,乌发用一根绯色的发带束在脑后,小小年纪,却已经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容貌,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楚恪说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为什么……
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是她的眼睛,侧脸,背影,甚至那日在归元殿中留下的眼泪,都一次次地让他想起那天在沧澜江畔遇到的人。
楚恪百思不得其解。
穆蓁等了一会,没有等来楚恪的回答,自行转过身,淋着雨离开了。
直到老黄门打着伞来寻,“禀陛下……东梁的使臣刚刚进京了。”
楚恪这才回过神来,低低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
大概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穆蓁半夜起了低热,一片混沌之中她再度梦见了四年前的沧澜江。
街上热闹极了,熙熙攘攘皆是要去看灯会的人。
穆蓁站在街上,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南诏王宫,站在陌生的集市,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旁边的小贩高声吆喝着,手推车上摆着她从来没见过的点心,货郎担着担子,里头玲琅满目的货物几乎要冒了出来,连空气中都弥漫中挺人陶醉的甜香。
人们路过她的身边,他们似乎都开心极了,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偶尔有人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穆蓁瑟缩了一下,面露警惕地握住手——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俊俏的小娘子,大概是偷偷跑出来玩的吧。”他们笑咪咪的地朝她点头致意,很快地又从她身边走开了。
没有人要伤害她。
有小贩热情地招呼她,“刚做好的枣泥核桃糕,可甜啦,小娘子可要尝尝?”
穆蓁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在南诏,从来没有人对她笑过。
有人厌她,有人怕她,同宗的几个比她大的孩子总会想尽办法捉弄她……就连她的母亲和傅母,也从来没这么对她笑过。
健壮黝黑的昆仑奴抬着沉重的莲花台从她身边经过,无数人簇拥在旁边,欢呼着迎接巫女洒下的祈福圣水。
巫女摇着鎏金铃,却一眼看到了人群之后沉默的小小人儿。昆仑奴在她的示意下停下了脚步,掉转了方向朝穆蓁走来。
于是原本喧嚣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了穆蓁——
穆蓁却觉得手脚冰凉,脑中轰然作响,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她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那一瞬间穆蓁简直想拔足狂奔,可是周围挤挤挨挨全是人,她无处可去。
她方才听见了,这场仪式是为了祈求沧澜江来年风调雨顺,如果人们知道在这样一场祈福仪式上竟然混进来了像她这样的不详之人——
他们会怎样惩罚她呢?
穆蓁整个人简直无法克制地发起了抖,偏偏脚下如同生根了一般,一步都无法动弹。
她果然应该直接去死的,她这样的人,就应该直接去死……
而不是跑来看什么灯会。
巫女端坐在莲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穆蓁干脆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众人对自己的审判。
有清凉的水滴落在她的额发上——
穆蓁紧张地闭着眼,是毒吗——她绷紧了身子,然而却没有等来熟悉的疼痛。
“可怜的孩子,”巫女威严又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穆蓁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巫女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她不能理解的情绪,“愿天神赐福于你。”
人群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小女郎得了祝福,要行好运了哦。”旁边年长的妇人笑着对她说。
穆蓁摘下额前湿漉漉的花瓣,愣愣地想着,原来她这样的不详之人——也会有行好运的时候吗?
或许是被人群感染,又或许是因为巫女的祝福,穆蓁忽然有些动摇了,这里的人们这么快乐,如果她死在这里,他们应该会觉得很晦气吧。
要不再等等好了——万一,万一真的会有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