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爹
一场暴雨将洛城的灾情推入谷底。
城中虽然建了雨棚,但还是有许多灾民淋了雨,受了寒,夜间就陆陆续续地发起热来。
江琅睡到半夜,也觉得手脚冰凉,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
清晨时分,江琅身上没有力气,她喉咙干得厉害,料想自己应该也是吹风受寒,身子禁不住,又开始发热了。
她昨晚没让素珠守夜,是姜钦带着几个锦衣卫把守在院子里。
现下时候还早,她这时尚且不知道城中的情况,就没叫素珠进来伺候。
这几日奔波劳碌,大家都辛苦,今日若是没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在县衙休整一日。
江琅掀开单薄的被子,勉强撑着身子,趿着鞋站起来,头又沉又蒙。
昨晚的茶水放了一夜,已经冷了,她指尖触到冰凉的茶壶,又蜷缩着收了回来。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本就受了寒,凉茶是吃不得的。
“姜钦。”
“殿下——”
姜钦抱臂靠着墙,听到江琅的声音一个激灵,瞥了一眼身旁侍立许久的人,径直走到门前回话。
“去烧些热水,等半个时辰后,再去把素珠和伯清都叫来。”
江琅吩咐完,原本打算回床上去再眯一会儿。
她刚一转身,房间的门就“吱扭”一声响了。
这廨房不大,布局简陋。
江琅为着方便,用一架屏风将屋子隔成内外两间。
平日里,她见谭净、裴玉就在外间,里间就搁了一张床,一张靠着墙的木桌子。
门一开一合,外头的阴雨压抑的天光一闪而过,熟悉的身影在屏风上掠过。
江琅手撑着桌子,头疼得厉害,她使劲掐了掐眉心,朝屏风上掠过的影子看了一眼,往外间走去。
“回来了?”
隔着屏风,谢致没贸然走进来,他见江琅穿戴还算整齐,又主动绕出来,才抬眸认认真真地望着江琅。
“回来了。”谢致说。
他像是心神不宁,瞧着也不高兴,为了不让江琅担心,牵强地扯起笑容,状若无事地应答着。
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他能在这个时辰就回到县衙,定是昨夜冒雨奔马。
江琅看他衣裳还干爽着,头发像是被重新梳起来的,虽然发丝没滴着水,也依稀可以窥见发上的潮湿。
这是专门换过衣裳,收拾过形容,才来见她的。
“什么时候赶到的?”江琅转身取出自己贴身用的帕子,递给他。
谢致低头瞧了一眼,笑着接过来:“寅时三刻到城外的,守城的士卒不认得我,险些没能进城。”
谢致接过帕子,没顾自己头发还湿哒哒的贴在一起,他仔仔细细地将江琅从上到下端详了一遍,收起笑容,攒起了眉头。
“殿下瘦了。是杨耀宗胡亮不安分?还是裴玉又找什么麻烦了?”
江琅“啊”了一声,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没摸出自己哪里瘦了,只觉得脸上烧得发烫。
“都没有,是我这两日出门多了,可能吹了风,不打紧。”
她还没撤手,谢致温暖的手掌就覆在她的额头上。
“又起热了。”
谢致将帕子展开,他隔着帕子握住江琅的手腕,掌心的温暖和江琅冰冷的腕骨触碰着,他没等江琅作何反应,就领着江琅到床前,弯腰几下就铺好了床。
“俞随......”江琅说。
“先休息吧。”谢致打断她,手上动作不停,先给江琅掖好被角,又出门去吩咐了几句,提着一壶热茶回到床边。
他自己先试了水温,又重新给江琅倒了一杯热茶,等茶壁变温,才小心地递给江琅。
江琅捧着茶盏,在谢致的注视中一点点把茶都咽下去。
她手脚渐渐有了温度,望着谢致凝重到没有一丝笑容的面容,轻声说:“俞随还是要见的,不能因为我自己耽误救灾。”
谢致没言语,他又倒了一杯茶给江琅,江琅没喝,捧着暖手。
谢致知道江琅主意大,见不到俞随是万不肯休息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担心地望着江琅,良久,才说:“殿下还是先见一见谭大人吧。”
说完,谢致就转身出去了。
不多大会儿,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素珠听闻江琅又发了热,忙活着让小丫头们去烧水煎药请大夫,又从隔壁翻出一床还算新的被子,抱着被子,和谭净一起往屋里进。
“谭大人,殿下身子要紧,若无什么大事,就先别说给殿下了。”
谭净也是这么想。
但昨夜城里狂风暴雨肆虐,今日一早,手下的人就来回禀,城里不少人都咳嗽呕吐,身子差的老幼更是烧了一夜。
今早有几个奄奄一息,赶着送去医馆才救回来。
旁的事情都能搁一搁,但这件事怎么能瞒呢?
江琅听完谭净的话,心头一紧:“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吗?郎中们都怎么说?用药了吗?”
“症状轻重不一,但大都是感染风寒的那些。郎中说呕吐或许是因为街上污水烂泥多,吃食上不太干净,倒也没什么大碍。”
江琅手里捧着的茶盏已经冷了,素珠给她又加了一床被子,江琅趁素珠弯腰的空隙,低声问了一句:“让儿和谢致呢?”
素珠面露难色:“殿下养好身子要紧,何必为旁的事情费神呢?”
“他们又见面了?”
素珠踌躇半晌,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她瞒着藏着,殿下也不会信,仍旧是为此挂心。
“淮王殿下一早就来给殿下问安,正撞上谢千户从殿下房里出来,淮王殿下就......就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了谢千户,让他滚......让他回房思过去,不许再来这边。”
素珠见江琅不做声,又试探着说:“不如奴婢去把淮王殿下请过来,殿下当面问个清楚。再不然,奴婢去谢千户那里探探口风?”
江琅摇摇头,只让屏风外侍立的谭净去将俞随领过来,等俞随吊儿郎当地逛过来后,江琅吩咐素珠和谭净守在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俞随在屏风外磕了个头,笑嘻嘻地说:“下官俞随,见过殿下。”
“俞老板。”
江琅换了个称呼,言外之意就是没把他当成临川主簿,今日请他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江州首富。
她揉着方才被谢致触碰过的腕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江州屋檐无意滴落的雨,一点点渗进枯涸干硬的土地。
他是冒雨赶回来,似乎只是为了能在破晓时见到她。
他是在担心自己吗?
江琅揉着手腕,理清思绪,缓缓说:“想来谢千户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俞老板既然肯来洛城,想必是愿意出资赈灾。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俞老板想要什么?”
俞随笑了两声,也没绕弯子,直接说:“我要盐引。”
“口气不小。”江琅目光骤然凌厉,她冷哼一声,对屏风外说,“俞老板是生意人,果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是生意人,轻重缓急也拎得清楚。赈灾是当务之急,我求盐引却不急于一时。”
“对殿下来说,盐引在谁手上都一样,无足轻重,反正朝廷一样是取税收钱。但我的家资和人脉能为殿下解决燃眉之急,这笔生意是殿下赚了,我是吃亏的,不然谢致就不会把我带到殿下跟前了。”
“俞老板已经是江州首富了,盐铁看着体面多利,内里明枪暗箭数不胜数,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俞随却说:“我断言几年内,殿下必然出手整顿盐铁漕运。做生意哪有不担风险的?此时我占了先机,往后的事情我自有算计。”
“当今手持盐引的人,多是沈令提拔的党羽。殿下想破局而出,在下不才,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俞随敢用性命担保,绝不为一己私利倒卖私盐,绝不贪昧朝廷一分一毫的税款。”
“只要殿下相信我,我能在江州为殿下打下一片盛世,百姓富足安乐,河清海晏,岁岁喜乐此乃俞随毕生所愿。”
俞随的话掷地有声,他不怯不馁,像是早就想好了今日这一番说辞。
江琅已经知道了他的索求,再问下去,也是些翻来覆去的场面话。
她十指搭在一处,突然说:“你我素不相识,俞老板为什么孤注一掷,愿意把身家都压在本宫身上呢?”
俞随愣了片刻,显然没想到过江琅会问这个。
他摸摸后脑勺,早上来的时候被某人拍了一巴掌,痛感犹在。
谢某人把他提溜着进城的时候,再三嘱咐他不要喧哗吵闹,走路步子都要放轻些。
殿下睡得浅,经不起什么动静吵闹。
“因为阿致相信殿下。”俞随摸着摸着,忽然笑出声,“我此生最信阿致,他信殿下,我就信殿下。他愿意与殿下共赴剑影刀光,我就愿意对殿下倾力相助。”
江琅双手搁在外面,又变得冰凉。
她没再多问,她让俞随回去等消息,又叫进来素珠,令素珠从她的私账上拨银子,晚上要设宴款待俞随,还要请谢致来作陪。
素珠听完就要着手去安排,江琅又叫住她,不知怎么想的,又添了一句:“上次的凉拌黄瓜谢千户爱吃,今晚也备上吧。”
俞随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听到这句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啊?什么?黄瓜?”
素珠一头雾水:“怎么了?那黄瓜是瑄京公主府里带出来的私厨做的,味道不差,我让他们多备一些,俞主簿也尝尝?”
俞随摸着鼻尖,若有所思地笑笑:“啊,没什么,那就多备些吧,我也尝尝是什么黄瓜,把咱们谢千户的魂儿都勾走了。”
俞随说完就溜,根本不给二人再问的机会。
黄瓜?
他谢致爱吃黄瓜?
俞随最开始接触家中的事务,还没搞明白自家到底有多少田地铺子的时候,就提前明白了一些别的道理——
谢致就是他行走的另一个“爹”,在临川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位小爷。
小爷不好伺候,甚至有点败家——
小爷只喝龙井。
小爷无肉不欢。
俞随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将这位爷请出来,好说歹说请他赏脸吃个饭。
他提前摸清了谢致的喜好,摆了一桌子谢致喜欢的菜肴。
结果人家看了一眼,扭头就走。
因为那桌子边上放了一盘解腻的凉拌黄瓜。
咱们小爷不吃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