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
晚间,天色昏黄,原本就狭小昏暗的庑房更显逼仄压抑。
素珠为江琅摆着饭,说道:“殿下,瑄京那边传来消息,云琴姑姑已经启程往江州赶了。”
江琅第一次遇刺的消息传回瑄京,启成帝又气又惊,直接修书去南郡,问江放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放抵死不认,启成帝思来想去,觉得是江琅身边伺候的人不得力。
他罚了谭净、秦榜一众人的俸禄,又遣了云琴来江州,要她多留心留意,觉察有行踪诡异之人,就直接报给启成帝和江琅,切不可让二位殿下出什么差池。
皇帝金口玉言,旨意已下,该来的拦不住。
所幸从瑄京到临川还需要些时日,江琅问道:“我听闻外面有些传言。”
素珠道:“锦衣卫里有人传,说殿下遇刺是因为姜百户走漏了消息,也不知道打哪来的这话,忽然就在锦衣卫里传开了。”
江琅抓住了重点词:“忽然传开的?”
“正是呢,谢千户听说后,把手底下的锦衣卫都叫到一处,罚了几个领头诋毁姜百户的,又叮嘱其余人不要无风起浪,镇抚使也当众提了几次,不过姜百户怕是心里气恼着,听说今日他都没来当值。”
江琅给素珠盛了碗粥:“谢致......”
她又改了口:“谢千户做的对,众口铄金,姜钦是个心思重的,那些刺客虽是裴玉派来的,但也不能断言是姜钦的错。若真是他,我自然不会轻饶了他,若不是他,也不能冤了他。”
“殿下说得是。不过这些日子,外面除了这些话,还传了些旁的,是......”素珠悄悄瞥着江琅的神色,“是关于谢千户的。”
从临川城外到现在,整整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不大对劲。
殿下一直疏远着谢千户,谢千户往日里能说会道的,殿下有什么心事不爱说出来,都闷在心里自己消解,每次都是谢千户来,三言两语间都能哄殿下开心。
可这次谢千户怎么变得沉默寡言了呢?
江琅筷子略顿了顿,她没问,但也没不许素珠继续往下说。
素珠拿捏着言辞:“奴婢听外头说,谢千户似乎有心仪的姑娘了,也不知道真假......”
喜欢的姑娘。
江琅听到这几个字,眼前又不禁浮现了那姑娘的模样。
她应该就是谢致一直牵挂、寻找的虞萱。
虞萱瞧着比她还小一些,容貌着实出挑,莫说江州,就是放眼瑄京,也找不出几个比虞萱模样好的。
素珠见江琅没回应,正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还要不要说下去。
江琅端着碗,捏着汤匙,正等着素珠继续说呢,谁知这傻丫头话说一半,搁在那里,就知道埋头吃饭了。
江琅咳嗽了两声,状似无意道:“谢千户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没娶妻,有几位红颜知己,不是什么稀罕事。”
素珠讪然笑道:“这......到底有几位,他们倒是没说,就说咱们要离开洛城的时候,有人去问谢千户怎么安排行程,正撞见谢千户坐在床边的地上,旁边放着一个大箱子,像是从床底下取出来的。”
江琅越听越不对味,在听到洛城,床下这样的字眼的时候,眉心抽动了几下。
“谢千户手里,拿着......拿着一个小衣,见有人来,连忙塞进了箱笼里。那人说谢千户耳根都红了,还没见过他那个模样呢。不过这话都是他们私底下说,没人敢宣扬,还是行舟偷偷听到了,才告诉我的。”
江琅僵住了。
小......衣?!
她不是让素珠趁谢致不在的时候,把那小衣给取回来吗?
素珠的声音幽幽响起:“那个......殿下,上次你让奴婢去谢千户房里,到底是去找什么东西啊,你说奴婢往床下看一眼就知道了......”
江琅扯动僵硬的唇角,面不改色道:“一方帕子,你没找到吗?”
“没,奴婢去的时候,正赶上锦衣卫换防,殿下说不能让旁人瞧见,免得旁人胡乱揣测,奴婢就......”
“你就没能进去。”江琅一针见血道,“你就忘了这件事了,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咱们就在临川了。”
素珠干笑两声,她搁下碗,试探地问:“奴婢没发现殿下哪块帕子不见了啊,若是殿下在意的要紧物件,奴婢就再去一趟谢千户的庑房,不过现在锦衣卫都通铺睡在一起,不一定好偷出来......”
“拿出来。”江琅纠正道。
现在拿回来还能有什么用,该看的都被谢致看过了,不该传的也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要是拿回来的时候,再被旁人撞见,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可不拿回来——
江琅吃不下去了。
素珠往外看了一眼,又说:“谢千户就在外面,不如奴婢去和他说明,让他明日把帕子送回来,倒省了不少事。”
江琅顺着素珠的目光,往外看去,她推开窗子,果真看到门外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江琅沉默须臾:“晚间不是伯清当值吗?”
“镇抚使有急事,和谢千户换了值。”
江琅彻底沉默了。
谢致今晚当值,就意味着今晚他要在门外守整整一夜。
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个关头知道这件事呢?
用过晚饭,素珠把药端到江琅跟前,外面天色阴沉,素珠说:“这雨借风势,直往人身上泼,谢千户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都淋湿了。”
江琅透过窗子的缝隙,看谢致就在廊下立着,衣裳已经湿了一大半了。
他平日里才不会让站在廊下淋雨,都是直接来江琅房里喝茶。
今日倒是稀罕了,躲都不躲,就那样直直地杵在那里。
江琅又瞟了一眼:“他又不是三岁孩童,等淋雨受了寒,自然就知道躲。”
素珠今天的话一反常态的多:“话虽如此,可瞧着也不体面,别再有那些子多心的,误会殿下和谢千户之间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江琅不接茬,她不露痕迹地往外瞥,谢致的袍摆滴着水:“他是永王的人,明面上也是永王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我同他和和睦睦的才说不过去。”
素珠铆足了劲,揣摩着江琅的心思,鼓足勇气道:“不如把谢千户叫进来避避雨吧?”
江琅打量她一眼,手肘撑着身子:“你今日似乎对他格外上心。”
能不上心吗?
素珠心里叫苦不迭,她好不容易和谢致讲通了道理,谢致答应她往后见了淮王绕路走,轻易不跟淮王顶嘴,惹淮王生气。
条件就是,她要想办法让他进房来,和江琅单独说几句话。
“殿下多心了,江州潮气重,平日当值的锦衣卫淋了雨,奴婢也会让人煮姜汤送去驱寒的。那不如让谢千户回去把湿衣裳换下来,再顺路把殿下的帕子拿回来?”
素珠这次不给江琅拒绝的机会了,她张口就喊:“谢千户,殿下要你去取......”
“你让他进来吧。”
素珠欢天喜地地跳出去,她拿了干净的新帕子,半掩着门,自己在门边上缩着,避着雨,也没进屋去。
谢致把帕子捏在掌心,没擦自己脸上的雨水,先进房来,朝江琅屈膝行礼。
“殿下。”
他脸上的雨水顺着鬓角往下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
怎么淋成这样?
江琅挪开目光,不看他:“巡防的事情都安排完了?”
谢致没起身:“已经让秦榜带人去巡了。”
“怎么又让秦榜去?姜钦今日一直没当值,他去哪里了?”
“姜钦和伯清在一处,我派了秦榜,明日让秦榜休上一日。”
江琅听完点点头,她正襟危坐,手搁在膝盖上,又觉得不大自在,端起手边的茶盏,捧在手里,也没心思喝。
“起来吧。”江琅淡淡地说。
谢致撑地起身,他身上都是湿的,没有如往常一般自觉地找个椅子坐下,江琅不开口,他就严守着规矩,侍立在下,为江琅添茶。
“伯清托我回禀殿下,邬子胥听闻永王在南郡的所作所为,宴席都没用完,就脸色铁青地启程回南郡去了。”
启成帝在瑄京的时候对江放叮嘱了许多,但来了这些时日,江放挥霍潇洒、恣意畅快,皇帝说的话,他就只能记住一半了。
要立功,要收买江州民心,要让天下臣服。
旁的江放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没了沈令,也没了高重,江放如同猛虎去了爪牙,单有蛮力,遇事根本不考虑后果,想一出就是一出。
柳又明在南郡身先士卒,和民夫们同吃同住,稳着民乱,疏通河道。
而江放每日饮酒作乐,半点忙帮不上,还净给柳又明添乱子。
江琅心中有自己的盘算,江放再难对付,那也只是个莽夫。裴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才是真正的对手。
她又“嗯”了一声,仍旧没搭谢致的话。
她并不是不通人情,来这世上二十余载,有些不愿为人知的过往,这都是常事。
江琅信谭净,重用秦榜,也并没有非要抓着他们的过去不放手,谭净不愿意讲他在沧州的过往,江琅不会不识趣,偏要揭人的伤疤。
但谢致——
从猎户之子,到南郡主簿的儿子,从俞随到虞萱,他们相识许久,似乎亲密到无话不说,可以深夜促膝长谈,在生死关头,他也会舍命陪自己做一场豪赌。
可是,谢致他这个人就像是被浓雾层层包裹的谜团,如真似幻的,你拨散一层雾,仍旧看不清楚被烟云笼罩的他。
江琅放下茶盏,脑海中念头交织错综,她甚至在一瞬间也有了茫然。
自己究竟在计较什么呢?
是虞萱的突然出现,还是谢致一言不发的沉默辩解?
似乎都不是。
她在意的,是他们之间总有隐瞒。
总是要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触到他,明白他的时候,一遍遍告诉她——
你深信的这个男人,他并不仅仅是你看到的那样,他身上背负的谜团,经历的往事,你一无所知。
从前有俞随,现在来了虞萱。
江琅从来都不是最了解谢致的那个人。
谢致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站着,江琅时不时瞥向他,发现他的身影有些摇晃。
“你怎么了?”江琅忍不住出声问道。
谢致按了按肩头的伤口,扯唇笑道:“不妨事的,淋了雨,晚些时候再换药便好。”
晚些时候再换药?
他伤处情况本就不大好,江琅原说让他回庑房去好好修养,是他坚持要每日当差。
淋了雨,怎么能拖延?
江琅行动不便,她扬声想叫素珠,谢致突然走上前,他单膝跪在江琅跟前,像是忍着伤处的疼痛,脚下没立稳,身形摇晃,眼看着就要往旁边栽倒。
江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他袖口一片潮湿,江琅掌心被濡湿,等谢致稳住脚,她恍然地偏过头,要撤回手,谢致却按住她的手腕。
他展开一直握在掌心的帕子,轻轻握住江琅的手,细致地将她掌心的水一点一点擦干净。
“殿下生我的气了。”
江琅抽了一下手,他没松开,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江琅垂眸,不肯看他:“没有。”
“殿下在生我的气。”
江琅这次也不否认了,她转眸看向他,抿唇没说话。
“虞萱,她——”谢致顿了顿,握住江琅的手,“她是原临川知县,虞士渊的女儿。城外小苍山葬着的,正是她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