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道
“怎么又是你？”
阵眼的石兽复现在灰雾中，原本威风赫赫的狮子吐着舌头、眼睛也在滴着血，触目皆是乱石满地走、积雪零落碾成泥的景象。
江萤抬起头，身躯在这破烂不堪的守阵兽下显得弱小。
“当然是来挑战你的。”
“考试都结束了，还进来？你是好斗之徒、还是不甚聪明？”
狮兽仰起头在半空中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
整个空间就开始剧烈地摇晃。
*
“马上去解阵！让她给我停下！”管开阳不怒自威，青色长袍有猎猎风响。
贺兰因抱臂立于一旁。
“管大人稍待！已经去请叶枉之先生了！”郁中乾伏低做小。
没多时，杂役小腿生风地跑回来，一路上吵嚷声不绝于耳，因为许多学子听到了声响都想去烟霞亭方向一探究竟，但是郁中乾已经命人将那里围起，没热闹看的学子们就像一群蚂蚱似的往兰庭这边涌过来。
“报管大人和郁先生，叶先生不在屋里……”
“钟觉浅那里呢，找过了吗！”郁中乾脸都涨红，一边人肉堵住后头叽叽喳喳的学子，一边大声问。
贺兰因微微一笑。
“锦粹工房去过了，钟先生她她把我们扔、扔了出来，说‘傻子才会半夜去寡妇房里找男人’……”
“这阵是叶枉之起的，眼下只有他能解开啊！”郁中乾头发凌乱，转而对着学子们大吼大叫。
“人都给我回寝房！任何人不准靠近，给我回去！”郁中乾嘴撅得老高，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拎起了长鞭，但是疾言厉色了半天，哪怕是冲在最前头的学生他都不敢动一个指头。
“都给我住嘴！”
管开阳实在看不下去了，冷着脸，左手捏诀，在空中划了一道松散的影子，挥袖拂了出去，这影子就仿佛百道铁枷一般，将看热闹的人全部拍出了院外，内门也轰得关上！
“「藏灵伏妖」，得见管大人身手，果然不凡！”贺兰因松松垮垮地拍着掌，站不直似的斜靠在木柱边。
“也不一定非得解阵，贺兰因，当初你不是进过这道阵吗？你进去，把人给我拉出来。”管开阳一记眼刀扫过去。
“管大人，管大人！”两只大手的影子浮现在门外，重重拍打着，声音急切。
“管大人，你把郁教导关在门外了。”贺兰因礼貌地说。
“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多了，”贺兰因转起了银杏匕首，扬眉，“她把母画撕碎了，此刻进阵的想法不吝于以死明志，这种人不该，死都不让别人挡她的路吗？”
一声冲天巨响。
好像还伴随着某种野兽的怒吼声，整个院落归于片刻的静寂。
“郁先生，守阵兽从阵眼……碎碎碎成一片片的掉出来了！”
“什么？！”
门内，管开阳屏息注视着白纸上的道道影子，咀嚼着“江萤”这个名字。
“守阵兽一为震慑闯入者，二为定海神针，毁了守阵兽，阵内凶险千倍万倍。而且，也无法再有生人闯入了。这个小孩，怎么做事这么绝？”
“是吧，这么绝，这么倔，可她连灵台都未育，无法操纵灵泽。”贺兰因随口说道。
管开阳拧起眉头，然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不合时宜，冷笑：“贺兰因，让你审了这么多天人，你就光和小女孩谈天说地去了吧！”
*
江萤端着刚被她用草棍绑起来的歪斜的笔，手中是刚被扭曲成一团然后撕成更小的碎片的纸屑，她刚在上面点了一道门，然后毫不犹豫地毁成渣。
守阵兽坐南朝外，以画起阵历来以南为门，“门”乃是空间之始，众妙之王。此举是为了通过“夺门”来让母画夺回子画的控制权。
以挤兑开守阵兽为标志，母画彻底拿到了子画的控制权。
可是她未育灵台，能力微薄，所能做的一切不超过破坏的范畴，现在母画已经碎成渣消散在一路，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影响此间了。
那守阵兽方才掉出去时，骂骂咧咧：“现在的小辈怎么都跟老鼠一样，阴暗无耻狡诈毫无尊老之心，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
江萤忽地感觉到凉飕飕，她抱紧了胳膊的伤口，缓缓地走向尘埃飞浮、已经乱得不知什么走向的阵中。
一道激烈的闪光扑簌地笼罩在她头顶。
只剩了半边翅膀的梦蝶带着一股幽怨的氛围来到了她左近，这是江萤画里出现过的。
那时候她去东海樊川杨家做书侍，一开始在书阁里规整、清理那些落了灰的古书，这种会吸食人的记忆，制造幻境的梦蝶，是她在书里见过的。
“这次你带我去哪？”
梦蝶知道自己不久前遭受的灭顶之灾来自面前这个人，半边身子上一对眼睛发出了诡异的光，然后忽然变大，大到在女孩的头顶落下了大片阴影，如置身于幽冥鬼蜮。
江萤闭上眼。
梦蝶消失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阿萤。”
上一次没在梦蝶制造的幻境见到这个人，所以江萤再次近距离地见到这双冷漠的眼睛，有些猝不及防。
她后退了一步。
穿着紫貂皮的清瘦少年周身阴凉，与她靠得很近。
“阿萤为什么最近离我这么远？”
江萤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个回答：“因为我是仆人你是主人，你是这样告诉我的，少爷。”
杨灵高忽而执起她的手，阴鸷地注视着她小小的指甲下粉嫩的皮肉，然后猛地动手。
“你做什么！”江萤痛极了，小拇指上的指甲被掀起一小块，挣扎着去推他。
但推不动，那人还嚣张地更用力了一点。
杨灵高冷笑：“是小慈跟你说了什么吧？她让你离我远一点？婢女就是婢女，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好像真是为求道来我家似的，但实际上，你就是为了我吧？”
“正因为来你家是为了学道，所以不敢叨扰少爷，破坏你和万小姐的关系。”江萤咬唇，用力挣脱，但是头发却被捏到了那人手里。
“骗人的话说一两次得了，你在书阁待得好好的，难道不是自己主动三天两头来我院前看花，接着机会对我嘘寒问暖，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杨灵高根本不给江萤解释的机会，拽着她的头发就猛地往墙上撞，“你不是奴籍，根本就是自己上赶着来做我的婢女，你这不是处心积虑是什么？又当又立！”
头部钝痛，江萤很想说，不是的，跟你主动打招呼是因为偷偷在你们东海世族的樊川私塾外头听见先生说你是百年才出一位的驭兽天才，我想让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育灵台。
我没有上赶着来做你的婢女，我就只是想学道。
“你卑贱无耻！欲擒故纵的招数在我身上用起来了，信不信我把你扔到斗兽窟里！”
杨家是兽修世家，辖下东海最大的斗兽窟里全是熊罴、狮子、老虎这样的野兽，下去肯定会没命。
“万山慈和柴奉英说的没错，你就是下贱！还妄想把我玩弄于手掌心？”
江萤被甩到对面的墙根下。
杨灵高面无表情地张开手心，那里有一个虎爪印记，然后劈空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便出现在江萤的锁骨处。
“啊！”
江萤忽然意识到她的喉咙松动，她可以脱离旧事的桎梏，自己说话了。
她完全忘记了这里是幻阵。她的怒气，很深很远。
“杨灵高，你才是真的下贱的骗子，”这突如其来的谩骂让对面施暴的人停下手，“我找你问灵台是事实，我抱着书册笔记深夜也跑来找你讨论是事实，可是借着机会把手伸到我衣领下的人是你！前脚夸我有道心后面又在万山慈面前把我贬得一文不值的人也是你！你怎么敢指责我又当又立？你就是个披着畜生皮的畜生！”
江萤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一头撞在他胸口，把刚用过虎爪印有些虚弱的杨灵高撞到了墙上，咚！
杨灵高卷着貂皮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像两只喘息的野兽一样相互瞪视着。
“该死。”
杨灵高歪了歪头，像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
“既然这样，你去喂老虎吧。”
江萤大口喘着气，还沉浸在当面对质的情绪中。
转头就全身躺在了阴暗幽寂的深坑洞穴，触目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事实上，真实故事里，江萤即便是被打得嘴里全是血的时候，也没有敢冲上去攻击杨灵高。她曾经就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她更没有被推进斗兽窟过。
她早不记得这里是梦蝶塑造的幻境。
“你骗我，你看不起我，你诅咒我一辈子不能育灵台，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欺负我，我曾经当你是朋友，你欺我无还手之力，你……你杀了我的鹤，你那个该死的朋友害我坐牢……”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听到隔着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什么东西的喘息声。
“呼——”
“什么东西在那里？”
一双猩红的眸子忽然与她对视，一点幽光铺陈开来。
江萤弓着身子抬起腰，后退了一步。
顶着“王”字、比她大了足足十倍的一只花纹复杂的老虎忽然出现，一看就知道是被道修改造过的灵兽。
没等她反应过来，咆哮声就忽然响起。
真正的虎爪向她的头顶猛地拍过来。
“啊！”
她闪开身子，撒开腿往洞穴更深处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好像只有从心底传来的恐惧本身在驱动着她奔跑，动作甚至都有变形，寒气从脚底直冲而上。
“阿萤。”
“滚，滚，滚！”她抹着眼泪，边奋力地跑边喊着，仿佛溺水的人在无力地挣扎。
“阿萤，阿萤？”
她忽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杨灵高的声音，垂泪的小脸回过头。
老虎还在那里，正如心里的恐惧和逃避，横亘如千仞山，抬起的虎爪就像是对她命运的宣判，决绝和冷漠，避无可避。
她缓缓地闭上眼。
可那一瞬间，脑海里的烛光照亮了另一双眼睛，红红的喙戳了戳她的头发。
这声音很陌生，因为鹤活的时候，并没有开口讲过话，世上也没有能开口人言的鹤。
“小鸟，小鸟……”她的眼泪更大颗地垂落下来。
“阿萤，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哪？杨灵高不在这里，老虎也不在这里。”鹤温柔地伸颈抚摸她脸庞上的泪珠。
灵光乍现，她倏地睁开眼。
小鸟不见了，老虎也消失了。
梦蝶皱着半翅，阴翳的眼睛扫视着她。
“是你的幻境，”她大口呼吸着，浑身渐渐有了些许的暖意，“想让我吃点苦头？可是你不也就这点本事？呵，我醒了，如何？”
狂妄的语气，梦蝶被他激起怨怼，狂舞中掀起了飓风，她卷在其中，觉得喉咙都要被击碎了。
但是万幸一切消弭之时，她眼前没有梦蝶，也没有任何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只有浩浩荡荡的，崩裂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