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杀人这种事,还是谨慎一些好。”江萤小心翼翼地按下张友仁的手。
贺兰因挂在树枝上的胳膊一用力,如鸟一般轻盈落地,梦蝶和金属银蝶难舍难分地交缠在一起,江萤咳嗽了好几声,梦蝶都如痴如醉的没有半分回看主人的意思。
“叶枉之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蠢东西,”张友仁对着那只灰色肉翅飞虫翻了个白眼,“不听主人话的畜生,还让他活着做什么。”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冷冷瞥向贺兰因。
柳华与这个少年的关系,表面上类似师徒实际上更像是主仆,所以张友仁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柳华让你来的?”
“先生敏锐。”贺兰因优雅地作揖,食指将自己的银蝶勾回,“知道今日是你们师徒第一次相见,柳先生特意命我前来恭贺。”
张友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抱起双臂,完全不抬头看人。
贺兰因也不恼,笑盈盈地朝着江萤伸出手。
纤长指间捏着一只十字形的……钥匙?
江萤只能替张友仁接过。
“这是打开姑余洞的钥匙,柳先生赠给张先生,作为您收第二位徒弟的贺礼。”贺兰因眼睛亮亮的,着意观察着张友仁从平静到按捺不住的状态。
“姑余洞?”江萤皱眉,有条不紊地展开地图,指向白鸟森林西北一里之外的一处所在,“这里不是学宫的禁地吗?”
上面还用滴血一样的字体写着“极危,封禁中”。
“这不是张先生一直想进的地方吗?”贺兰因眨了眨眼,“张先生感念的那位故人,在这昆嵛,留下的地方也不多了,姑余洞里或许还有不少关于她的痕迹。”
故人?
张友仁冰凉的手指从她手心里取过那枚钥匙,冷冷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
“还有一点就是,先生身份特殊,在天稷城至少安然度日这么多年了,柳先生不希望您插手任何与朝廷党争有关的事情,相信您与学宫的利益一致,不希望东海世族和相党之间的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大可放心,只要我与我的徒弟安稳度日,就算外头两天换一位皇帝,我都绝无二话。但只希望,”张友仁眼神不善,“柳先生自己也能做到。”
贺兰因颔首,然后扎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银杏树后的薄雾尽头。
“他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一点。”张友仁对着站在原地凝望远处的江萤说道。
“你……居然是我的师父。”江萤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不该蹲下去说话。
张友仁抬起下颌:“你还没有行拜师礼呢。”
江萤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个头。
“听师兄说,那日我能平安在阵中待到最后,有师父出了一大份力。徒弟拜谢师父!”她抬起头,跪坐,这个姿势与张友仁说话很合适,“但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在众多的人中,偏偏选中我。”
“柴家的走狗不是告诉过你吗?”张友仁苍白纯稚的小脸上,是说不出有多沧桑的眼睛,还有一双能杀人的嘴。
“原来那日师父也在,”江萤捏紧衣袖,“师父认为我是能用情绪写符的人,就像……您那位远在岐门的兄长一样?师父与那位兄长……”
“有仇,不死不休的仇。”
江萤抿唇。
张友仁闭了闭眼:“他想杀我,但我更想杀他。不过你师父我很清楚,就算我的冰霜雨雪雾符刀练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也杀不了他。”
“为什么,师父?”
“因为本质不同。他用情绪写符,他的符天生能克我,你们这些善于感知情绪甚至操纵情绪的人,真是恨死人了。”张友仁咬牙切齿。
江萤无言了一会儿,又道:“那先生是觉得,我能用情绪写符,我就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张友仁瞪大眼睛,“他是个吊丧鬼,只会用那副死了爹妈的哭丧气写符,完全就是半吊子。但你至少能用两种情绪写符!”
“……什么?”
“怒和爱啊!你在第一次闯幻阵用怒气搞出了雪崩,第二次的时候又用与其完全相反且更持久的力量挡住了雪山的移动,虽然我不懂那是什么情绪,但不应该是爱吗?”
江萤的大脑像是被虫子钻了,点了点头。
张友仁神采奕奕:“你还不会操纵灵泽,就已经能够使用两种情绪化形,不是比他更有天分吗!所以你必须是我的徒弟,你必须胜过他,杀了他!”
师父收徒竟是为了杀人。
江萤犹疑了片刻。
张友仁眼中狂热:“你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符修吗?”
江萤起身,望向四周的雾、银杏、脚底的落叶、湿润的一呼吸可以感到微凉的空气,眼底渐渐有了喜悦。
“符之道,在质与形。天边的流云,星星点火,水滴,可触可及的万物,都可以是符的材质,他们就像是引子,每一位道修在天地之间都有与其感应最深的引子,有的人对水敏感,比如师父你,就以水作为引子,然后用自己的灵台,感染周边的灵泽,用水与之沟通,可变为源源不断的力量。”
在她这样说的时候,张友仁就用手指,像拨弹弦乐一样在空中轻拢慢捻,那些雾气就在她手中缓缓凝结为水。
江萤喉咙微动:“这种力量,就是每个符修独特的道法,它就像武修的刀剑拳脚一样,拥有攻击、压迫和毁灭的可能。道行浅的符修,需要更有型的实体将这种力量固定和迸发,比如说符笔,比如说提前写好的符。一道符,像是符修与世界沟通的密函,只有自己才能读懂。当然了师父这样顶级的道修,不需要用符笔来把自然的力量固定成形……”
张友仁手中凝结的水团变形,成为一条笔直的线,披风斩向虚空,这道水刀符,就让不远处的一棵树齐齐砍断。
一个人“哎呦”了一声,凭空稳稳坠落在地上。那人急忙拨开自己身上的杂草,然后意识到动作有些不雅,啪地展开扇子,一身流云纹锦衣如翩翩佳公子。
江萤的嘴好像鸡蛋那么大。
怎么又有一个在树上?
“叶枉之!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我与徒弟第一次授课,你们一个两个,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呢!”
张友仁看上去真的要杀人了。
竟然是叶枉之……
江萤心情复杂地颔首,一言不发,
叶枉之噙着笑不慌不忙:“友仁你脾气总是这么差!对付我怎么能像对付兰因那孩子一样的手段呢!”
说着,像猫一样偏头,目光带着好奇与打量:“江萤?”
“是我,叶先生。”
叶枉之被风吹得脸红扑扑:“这小孩也是个气性大的,是不是因为我一开始没有出面洗刷你的嫌疑,一直记恨着我呢?”
“不敢,”江萤的眼神大大方方,“东海世家多么令人闻风丧胆,当年被他们逼得差点自戕的我,都没有跟他们搏一搏的勇气,怎么能要求,坐拥昆嵛先生盛名、阵修高才、享誉银月的叶枉之先生呢。”
“呵,嘴毒,是你的徒弟。”叶枉之做了一个打自己脸的动作,眼神偷偷摸摸。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但是不冤。
张友仁送了他一个白眼:“你最好有正事要说。”
“诶没什么,你累了吧?我就是来给你送点吃食,”叶枉之像小偷一样麻利地往张友仁的蹀躞带里塞了一个纸包,然后把江萤拉到一边,“小江道友借一步说话。”
在张友仁垂下脑袋,小手拨开纸包,将一棵玫红色的糖塞进嘴里的时候,叶枉之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小江道友,那日你从阵中是不是带走了一只梦蝶?”
灰色的脑袋从江萤的袖口中钻出来,与叶枉之大眼瞪小眼。
“给我!”他压低声音,伸手去掏。
“哎,”江萤一挡,“它既跟了我,就是我的了!”
这声儿有点大,张友仁一边啃着糖果,一边狐疑:“姓叶的,你在做什么?”
“没事没事!”叶枉之眉毛都皱成川字,“小祖宗,小点声!这梦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不给我,也千万不能给你师父看!”
“为什么?”江萤不解。
“你看它翅膀上画着什么?”
江萤陪着叶枉之一起,背着张友仁凑近去瞧梦蝶灰不溜秋的翅膀。
这才发现,原来这小小的翅膀上,画着一道活灵活现的印。
三瓣莲。
这不是……江萤感觉到身后的褡裢变沉重了起来,潘老板说,这印记属于一位很厉害的器修。
为什么大蛾子身上也有?
叶枉之好像从江萤瞪大的眼睛中,感受到了什么,严肃道:“若是你不想惹你师父发疯,最好不要把刻有这种印记的任何东西,摆在你师父眼前!”
“它属于谁?”
叶枉之把梦蝶按回她袖口,语气中有淡淡的疏离:“方才贺兰因那小子说的,你师父的故人。”
江萤有点意外:“难道是师父那位兄长?”
叶枉之摇摇头:“风马牛不相及。你师父一辈子两个宿敌,一个让她去国离乡,一个把她打成了这副残躯,细说起来,这恨意还是后者更难消。既然你要留着这小家伙,就别让你师父知道,她肯定不想身边人有那个人的物件。”
说完,叶枉之就施施然转身离去,还冲张友仁挥挥手:“小张先生,好好教人,别整天喊打喊杀的,万一这个也像上一个被吓破胆了,你找谁玩去?”
不等张友仁扔下糖果去揍他,叶枉之就嗖得消失了,连他消失的方向,江萤都没有觉察到。
“他到底同你说了什么?”张友仁不高兴。
江萤摸了摸后脑勺:“叶先生只是鼓励我,快些育灵台,不要辜负师父你的期待。”
张友仁一副不信的样子,但是维持着那副不虞的面色,缓缓道:“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想办法在七日之内育灵台。”
江萤下意识地点头,实际还在回想着叶枉之的话。
然后突然回过神,大为震撼。
“师父,你是不是说错了,是七日还是七年?”
张友仁摆出睥睨天下的姿势:“我张友仁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个灵台都不能育的人。”
江萤:“师父,我……”
“若七日过后你还没育灵台,我也就不是你师父了。”张友仁语气严酷。
“那……师父有何传教?关于育灵台之法?”江萤喉咙干涩。
“我问你,灵台应该在哪儿?”
“在脑里的识海。”江萤点了下额头。
“那就用你的方式去刺激它,感受它,到一定程度,它就会自然地浮现。”
“如何刺激?”
“你修的是什么符道?”
“……情绪?”
“那就想方设法地激起你所有的情绪,你这人一看就过于老实沉闷,应该去体验一下,什么是极致的欢愉,极致的苦痛。”
江萤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
*
当日,被评价为过于老实沉闷的江萤,推开了天稷城最鼎鼎大名的一座堂皇明丽的大门。
灌月楼。
清秀白皙、长着一副勾魂夺魄的眼睛的青雀少年,披着最华丽的羽衣,弱不禁风的身躯靠在江萤的右肩,呼吸中有清甜的栀子香气。
他问:“姑娘要什么?”
“要极乐,或是极痛,”她一脸单纯,但语气有些许的迟疑,“可以吗?”
乌雨笑得人畜无害,手指勾起她下巴,眸光潋滟:“那你,来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