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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错嫁、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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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出嫁这日,京城大雪已纷落盈夜。

天才蒙蒙亮。正是风厉寒凝时,雪仍乱飞。

城内街道覆了坚冰,轿夫脚下一步三滑,行得艰难。

迎亲唢呐嘀嘀嗒嗒没完,热闹欢快的“百鸟朝凤”曲调,被冷风一闷,竟声声低咽、令人心悸。

豪富商贾柳老爷嫁女,十里红妆场面浩大,却无人争睹奇景。

街上行人难觅,有也冻得缩手蹑脚,见队伍来便侧身躲避。两侧人家关门闭户,偶见一扇纸糊棂窗推开条缝,又迅速合上。

窗后有人低声议论:“这柳老爷也忒狠心,哪日嫁女不好,偏赶大雪天!”

柳依依含悲坐在花轿内,身体随之晃动颠簸。脚底暖炉已无热气,嫁衣外母亲亲手系好的羽缎鹤氅,亦难挡严寒。

她身体冰冷麻木,一双美妙凤目两角挂泪,也无心拂拭,任其化作北海鲛珠。

心比身更寒凉。

这门亲事太荒谬,爹爹实无情。

她要嫁的郎君,是破落官宦少公子雒一乔。

雒家世代清贵,雒少公子祖父这辈,却遭一桩朝廷重案连坐。家道骤然败落,只好变卖家产,退居郊宅聊守残业。

可在深具攀权附势执念,又善囤积待价的柳老爷眼中,雒家实打实奇货可居。

他命人仔细查探打听过,雒家在朝廷官场上余威犹存,雒少公子才华出众,再科考得中,家族自会东山再起。

这等与高门联姻、自抬门楣的良机,可不常有。

柳老爷下了血本,给独生女的嫁妆如何丰厚不说,还允诺帮着赎回雒府京中旧宅,这才打动对方同意亲事。

商人籍贱、贴钱卖女,还嫁进那样规矩繁缛、风气严苛的世家门第。

母女连心,柳夫人不忍娇女将来受欺负,才说一句反对,便招来劈头彻脸痛骂。

柳老爷恶声恶气道:“妇人家懂什么?打量我不知你存何私心,想留她嫁与你侄子,好叫白家将来占了柳家财产!”

不仅如此,嫁日也选得令人气结不平。

原议定来年春天成亲,可雒家祖父突然病入膏肓,对方便再不顾礼法,要求女方急嫁冲喜。柳老爷并不为女儿名声考虑,一口答应。

今早雒家来迎亲,柳家二老不见新郎倌儿女婿,一问才知雒一乔还在南边未归。

科考尚待明年,雒家祖父托了旧时同僚关系,为他在祥州郡先谋了个差事,权当作官场历练。

此时雒一乔正远隔千山万水,往回赶路。

柳夫人出身下层武吏家,当年嫁给柳老爷,也是白、柳两家权钱交易、各取所需的牺牲品。她在柳老爷面前,虽多年抬不起头,可脾气还是有一些。

以为这是阻止女儿步己后尘的机会,柳夫人起意大闹,不许发嫁。母女俩在绣房抱头痛哭,互相紧抓不舍。

柳老爷气急败坏,强令力气大的粗使婆子分开二人,硬押女儿上轿。

本供捧着的手炉早成冰坨,被搁置一旁。

柳依依抬了抬笼在氅内的纤纤素手,见两只白皙玉腕上皆有一圈红痕,双肩也酸痛难以抬起,都是莽婆子们捏的。

想是轿夫踩失了步伐,花轿猛烈歪斜数下,堪堪稳住。

柳依依胃里一阵痉挛恶心,止不住干呕起来,欲吐又吐不出何物。她负气般一把扯下碍事盖头,擦了擦点了鲜红口脂的唇角,又随手塞进袖中。

再次坐稳后,柳依依心绪略平静下来。

挣不脱当棋子的命,既已在出嫁路上,她只好暗自祈祷上苍,让自己得遇一位良人。

她侥幸地想着:“雒一乔知书达理,不得已被迫娶商人女,仕途风评定会受累。然而同病相怜,他或许也能体会我的苦楚,多少施予怜惜吧!”

柳老爷曾对女儿言:“你爹我相托乞亲的媒子说了,雒少公子长相俊秀、气质翩翩,是挑着灯笼也难寻的风流人品。你能嫁他为妻,实在得了大便宜!”

想起这句话,柳依依脑中闪过的却是慕蒹表兄。兄妹俩幼时常一起玩儿,对方不言不语,却对她极尽照顾。

白慕蒹长大,就一直随父在边关,多年未回过京城。

记忆虽日渐模糊,不过柳夫人偶能收到侄儿书信,其中总会委婉问及表妹近况。

出得城门,上了官道,尚需一个时辰,才到荒郊僻野的雒宅。

迎亲队伍在一个土崖下暂且停住,避风歇息打尖。

柳依依不可出轿,只好狠搓几下手,再轻跺金缕鸳鸯绣鞋包裹的莲足,试图取暖。

陪嫁丫鬟莺儿将轿帘打起一角,递进一只精美食盒,嬉皮笑脸悄悄地说道:“小姐,这是夫人预备的点心,快拣可口的用几样。看又冷又饿的,若是病了,还如何与相公洞房!”

“小蹄子,就你嘴上伶俐!”柳依依听丫鬟后一句说得轻浮,轻嗔着接过盒子,顺带在她肉乎乎的手背上掐一指甲。

莺儿吃痛一挣扎,手抽回时将轿帘甩开。恰好吹来一阵凛风,轿帘借势向上飘飞,外头一派浓雾茫茫景象尽入眼底。

漫天风雪中,一个清冷白衣身影,正骑马迎面飞奔而来。那人到轿前,寒眸与柳依依双目对上,只停顿一刹那,便又闪过。

“表兄?”柳依依确信就是白慕蒹,那一身如墙上松风图般的气息,只他才会有。

莺儿察觉到失误,担心小姐被人瞧见,忙将轿帘放了个严实。

柳依依还在怔愣,就见轿帘又启开,这回是乳母来说:“小姐,方才蒹公子驰马过去,见着老奴让捎句话。说以后在雒家,但凡遇到愁烦事,定要去书告诉他!”

柳兮兮心中一暖,便请乳母再传话:“烦代我转告表兄,依儿会好好儿的。”

乳母道:“蒹公子已调转马头,又抄小道回边关方向了!”

终于进了雒家门,柳依依被人引着,履行完一道道复杂讲究的新嫁娘规矩礼仪。

随后,她与一柄被人怀抱着的青玉龙首如意,一起拜了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这才送入洞房。

后来她得知,玉如意是雒家的传家宝,用来做雒一乔的替身,尤显对其重视。

洞房花烛夜,柳依依还是得以一睹夫君相貌,只不过是对着一副画像。

雒一乔看上去的确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身姿也甚挺拔,若一杆修竹,又不似表兄那般冷僻。

她心头由是开始多了几分欢喜,企盼他早日返家。将来他浓情蜜意、她红袖剪烛,夫唱妇随,此生足矣!

实际生活并不如何顺心。

郊宅狭窄寒酸,阖府上下居住拥挤。

饭食略显寡淡,与柳府顿顿金莼玉粒相比,只能勉为其难下咽。

公公还好,婆婆、姑嫂、妯娌面上不露声色,实则能感受到,她们心里满是鄙视,视她为无物。

下人们不敢公开欺主,却少不得阴阳怪气、暗中刁难。

所有这些,柳依依都咬牙忍下来。只是夜来衿寒帐冷、无人借温,一日日等待又落空,难免令人暗起幽思、辗转难眠。

有一日,柳府打发人来,说慕蒹表兄战死沙场。柳依依听了内心悲恸,不免加重愁闷思绪。

莺儿性情活泼、没心没肺,还是个“包打听”,很快便与府中丫鬟姐妹混熟,带回各种小道消息。

听闻相公在南边,得上司赏赐一暖房侍妾,唤作雀小娘子,生得楚楚可怜,为人颇多心机。

相公本不喜她,只是碍于上司面子才留下。

雀小娘子倒真心爱相公。

有次相公饮食中毒,雀小娘不惜自割一块臂肉,以做药引。经此一事,相公的心被他收服了几分。

柳依依听了,多少感到介怀。不过反过来想一想,却也表明,夫君他不是冷心冷面、薄情寡义之人。

这般自我安慰下,反倒想见他的希望,愈发强烈几分。

朝夕盼着,柳依依等来得却是又一噩耗!

那日莺儿哭着跑回来,凄声喊道:“小姐,出大事了!”

柳依依听莺儿抽抽噎噎,说得不清不楚,似与夫君有关,心头一顿便扶她一路奔向正房。

到了才知,雒一乔已于数日前,为救跳船的雀小娘子,双双落水身亡!

回到与未曾谋面亡夫的空房,柳依依万念俱灰。

在另一个北风呼号、怒雪狂卷的冬夜,她有意无意打翻烛台,葬身火海。

最后一丝意念中,柳依依指天发誓:“若有来生,绝不靠爹、不靠夫,不求诸任何人!”

*

柳依依再次醒来时,仍被一团火焰包围。

她一度以为,自己未曾死去。

随后却发觉有些异样,原本那副苗条躯体消失,成了一团气。周围的火焰,确切说是火海,却丝毫不觉灼热,更无痛感。

看来,还是死了!

这念头才出来,她的身体又一点点显化出来。

只不过,不是人的模样,而是一只火凤!

柳依依更加惊讶,前世书中“凤凰涅槃”的故事,本以为乃荒诞不羁的神话,想不到却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未缓过神儿来,她就瞧见一道黑紫色闷雷,伴着幽蓝电光,当头劈将下来。

脑中一阵翁鸣,身体再次气化,火也随之熄灭。

莫非是五雷轰顶之刑?

柳依依算是明白了,大约她前世自尽而死、造了罪业,这才下地狱受罚。

等等!

随着火海再次燃起,她又变回凤的样子,且身形凝实多了。

确实是涅槃无疑!

这时,又一道光闪烁,幻出无边电海,黑紫劫雷在上奔腾翻滚。

柳依依有了警惕,她高昂凤首,发出撕裂虚空的长唳,质问雷电:“为何灭我?”

雷电不语,只迎头发起重击。

她竭力反抗,却落得寸寸成灰,护身火焰绝迹无踪。

柳依依不紧张了,她只有愤怒。

前世遭际,混着今生磨难,让她心中满溢恨意。

她恨命运不公,造化弄人,一再将一名弱女子逼上绝路!

许是被主人心意牵动,这回火势起得骤急,烈烈蔓延处将一切灼得红烫。

柳依依则扑动双翼,双足腾跃到火焰顶上,凤首仰天厉鸣不止。

在她头顶,雷电再次聚集,虽未落下,却散发出毁灭威压。滚滚雷电正中,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如巨眼般冷漠凝视这只不晓高低的新生火凤。

远远虚空,有两个声音传来。

一个老气横秋,显然是名老者;一个朝气蓬勃,出自年轻男子。

年轻人语气中极是不忍,问道:“师尊,为何定要灭她?”

老者答:“小子,这是大道考验。”

年轻人仍疑惑:“您明明想一击绝杀!”

老者淡淡道:“受命之神,必历此劫。扛过,则生;扛不过,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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