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江南小姐
顾云仙怔忪了一会儿,安神香静静地在房中燃着,轻烟袅袅,如云似雾。
可她再也睡不着了。
她回想起上个月,那时上京城降了十年一遇的大雪。
隆冬时节的上京,冷的像座冰窖。而她身子弱,又十分怕冷。
已经子时了,可夫君还没回来,顾云仙差人去打探,来人说是还未下衙。
她打开房中窗户,一瞬间被呼啸而来的冷风激得缩起脖子。
好冷。
这是来上京的第三年了,她仍是不习惯这北地的风雪,吹得人直头疼。
她的家乡江南潭州则不会。纵是隆冬,也仍未有这般寒冷和纷飞的大雪。
顾云仙喊来唤玉,叫她拿上之前她给韦徽之做的狐毛大氅。这大氅也是她一针一线认真缝制了好久的,想着他还没见过,这次便可以试试。
于是主仆二人便叫下人来套了马车,匆匆去了府衙。
如今的韦徽之已是工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正可谓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纵是深夜,工部衙门仍是灯火通明。
顾云仙下了马车,怀中抱着狐毛大氅,一张白皙的小脸被风吹的有些泛红。
唤玉前去问执勤的侍卫韦大人可在,不一会儿前去探看的侍卫便说,韦大人早就下衙了,但不知去了哪里。
顾云仙捏着狐氅的手一紧,心道,许是有要事要办吧。
而且,她曾嘱咐过陈越,夫君的身子受不得冻,想必这样的天气他也是带了大氅的。
正转身欲走的时候,便听这时身后有人唤她:“可是明辉的妻子?”
明辉是夫君的字,虽然她从未这样喊过他。
她转过身,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神采奕奕地望着她。眼前这位大人看着约莫二十岁,眼下还未换朝服,长身玉立,眉眼含笑,应是夫君的同僚。
顾云仙向他见礼:“正是妾身,敢问大人是?”
“在下是明辉的同僚,嫂夫人叫我叶栾便好。”
看得出这位叶大人应该与夫君关系不错,言谈间对她的态度也很是温和。
叶栾看着她又继续说道:“明辉下衙后去陈阁老府中了。听说今日是阁老生辰,所以阁老的门生都过去贺寿了。怎么,明辉没有告诉嫂夫人吗?”
天地亲君师,既是恩师生辰,今晚要赴宴也是应该的。
只是,她想起那尊贵的右相嫡女也曾是陈阁老的门生,算是夫君的师妹,想来今晚也是去了的。
若王姑娘又没有必要的理由不去的话,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突然觉得她今晚来这里是件非常可笑的事。
可顾云仙不想让眼前的叶大人看出什么来,对他说:“多谢大人告知,许是夫君忘了知会府中下人,这下我便放心了。”
一旁唤玉看出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待顾云仙向叶栾告辞后,便心疼地扶着她走向马车。
主仆二人在工部府衙门前的雪地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就又被纷飞的大雪覆盖了。
“嫂夫人,天寒夜冻,回去路上可要注意安全。”
叶栾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顾云仙在想,如此简单又恳切的关切,这样素未谋面的人会对她说,可她的夫君却从未对她说过。
回程的路上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这繁华的上京雪夜。
万家灯火,红烛照夜,可是……
真冷啊。
她伸出一双皓腕,素手接住几片纷飞而下的雪花,如玉的指尖已经被冻得泛红。顾云仙静静地看雪花在手中融化。想着人若都能如此这般,化为一捧干干净净的清水便好了。
那日,也是十五。
他去参加恩师的生辰宴,许是吃醉了酒,迟迟未归。或是浑不在意他还有一位妻子,在深闺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归家。
此刻,唤玉看着顾云仙的脸在盈盈的烛光中被衬得幽深,犹如聊斋中的来摄人心魂的俏佳人。
她的小姐从小天真活泼,画中仙子一般灵动漂亮。自从嫁来这韦府,脸上的笑意却是再难寻见。
唤玉小心地喊她:“小姐......您......”
顾云仙许久未应声,只是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潭州的顾府现如今怎样了,商铺情况如何?”
她不知道小姐为何突然关心起潭州老家,小姐自嫁来韦府都只一心一意地对大公子好,只好答:“这个奴婢不清楚,明天差人去打探一下......”
“好。如果他们那里有什么需要周转的地方,拿着我的私库去填吧,顾氏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所谓私库,便是当初嫁进韦府的嫁妆,那是她从潭州带来的。有现银三千两,还有两个铺面,都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傍身钱。
但她也知道,若真的出了问题,只这一点钱,杯水车薪罢了。
可是顾氏是她的家,她生于斯长于斯,跟这偌大的韦府是不一样的。
她原本想着,等韦府这边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就着手看看顾氏的生意。可在韦府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般,转眼便已是第三年了。
“是。”
安神香燃久了,让她微微有些头痛。
顾云仙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她不知怎么了,一时间过往的回忆连带着纷杂的情绪一起,通通涌上心头。
有在潭州老家的,也有在顾府的。前者大多是快活的,后者大多是苦涩的。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她为何要赴这不识趣的婚约,如今的韦府已经是他们顾氏痴心妄想的存在了。
是她没忍住。
起因便是三年前那次,韦氏一行来江南祭祖。作为韦家嫡长子,韦徽之自然也跟来了。
韦氏虽然阖族迁址京师,但祖坟及祖祠仍在潭州。
那时顾云仙十四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潭州城出了名的美人,前来求娶的人踏破门槛。
后来她从下人那里听说,她的娃娃亲对象从上京返回潭州祭祖了。于是没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看他。
那时的韦徽之十六岁,是上京来的翩翩佳公子,芝兰玉树,意气风发,眉梢眼角尽是少年风流。
他对韦府的下人也是温和的,眼含笑意,没有半分不耐。
顾云仙一见倾心,于是便决定第二年来上京嫁给韦徽之,履行二人的婚约。
那时的少女满怀天真的幻想,眉眼间都是如水的情意。她盼望着韦徽之也能如她一般爱上她,如此全了这一桩婚事才好。
可是顾云仙没想过,如今的顾府与韦府亦是云泥之别,韦徽之也已有意中人。
那右相嫡女她也是见过一次的,在他们二人的喜宴上。
在夫君和她拜天地的时候,那慈眉善目的美貌女子就站在回廊上,与夫君遥遥相望。
她朝他笑,然后顾云仙就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一僵,险些忘记行礼。
后来好奇,她便问了下人,下人说那是夫君的青梅竹马,右相嫡女,王霜然。
如今回想起那位小姐,真是冰肌玉骨,杏眼含情。恐怕这上京城里,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得夫君的青眼吧。
更何况对方身份尊贵,师出阁老,才学品貌俱是上京里拔尖的贵女。又与夫君自小相识,若真是有情,两人相必也早明了对方心意。
若不是她......
可她如何就把韦徽之从这样一位佳人手中抢过来了呢?真是做梦一般。
罢了,待她明日一早把这宾客名单送去给夫君看,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翌日,顾云仙拿着帖子来到韦徽之的书房。她是知道他今日沐休的,但此时他并没有在房中。
顾云仙走到他的桌案旁,原想着把帖子放下就走,却被桌上的一幅画所吸引。
那是一幅水墨丹青,画的是上京的亭台楼阁。
这画的意境很美,描绘了上京鳞次栉比的商户还有高耸入云的帝王宫殿、朱雀大街上常开不败的凤凰花......极为意境深远,美轮美奂。
就连顾云仙这样不擅丹青的人都发自内心得觉得画的好。
“你在干什么?”
顾云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望去,韦徽之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见顾云仙手里拿着那幅他放在桌上的丹青图,急匆匆地走到她身边一把夺了过来。
顾云仙一时没反应过来:“夫君......?”
韦徽之调整了一下神态,对她说道:“来书房有何事?”
顾云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将手边的帖子递给他:“这是过两日夫君生辰宴的宾客名单,请夫君过目。”
其实她是想试探他的态度,看他看到名单上的那个名字会作何反应。
但韦徽之只是打开后粗略的扫了一眼,并没有特别注意什么。
“这些事你与母亲做主就好了。”
还有他对那幅画的态度也很奇怪,不就是一幅画么,就算画的再好,可这韦府还缺好画吗?
于是顾云仙小心翼翼地说:“夫君,我看这幅画画得极好,可是夫君自己画的?”
韦徽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答道:“不是,是......一位友人所赠。”
友......人吗?
那何至于这样紧张,难道她碰一下还能碰坏吗?
“是这样啊,我看没有落款,以为是夫君自己所作。夫君如此看重这幅画,相必是关系极好的友人吧?”
韦徽之不做声了,转过来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顾云仙,似是猜测她的意图。
“你不必多问,若你一定要知道,这是宰相府王姑娘所赠。”
没想到他竟如此单刀直入,他说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她知道是王霜然所赠,还会像个泼妇一样撕了不成?
在他眼里,顾云仙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
顾云仙沉默了半晌,而后略为冷淡对他道:“既然是王姑娘所赠,想必夫君定是会悉心保管的。那我便不打扰夫君了,夫君且先忙吧。”
说完便要离开,她也不想跟其他女人的一件东西争宠,没得自讨没趣。
“等等,”韦徽之拉住了她的手,话语间带了一丝怒意:“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顾云仙把手从韦徽之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别过脸去不看他:“我是说,不打扰夫君赏画的雅兴,我先回房了。”
韦徽之比顾云仙高出一头,他如今只能看到一个面泛桃花的侧脸,那精巧又高挺的鼻梁,轻巧的两片薄唇抿起,眼角还泛着一丝红。
他从前是知道她的美的,顾云仙的相貌纵是在贵女如云的上京城里,他也不得不说,是数一数二的。
但是美则美矣,毫无雅趣。虽是江南大族出身,但并不擅诗词笔墨,于他而言,顾云仙似乎只有一具美丽的皮囊。
“你觉得我和王姑娘有私情?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夫君吗?”
顾云仙觉得他说这话毫无道理,难道她说有就有吗,到底有没有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更何况,若是真的有,他真的在乎她怎么想吗?
“我什么都没说,这事夫君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她转过头来对上韦徽之的眼睛,倔强而坚定。
曾几何时,她也曾抱着希望,希望自己能住进这双好看的眉眼中。
韦徽之被这样的眼神震慑了一瞬,顾云仙的眼睛是上挑的小狐狸眼,而且眼睛大而明亮,平时笑眯眯的样子很是可爱亲切。可若是她毫无保留地望着一个人,则会迸发出摄人的魅惑感,令人觉得危险又生机勃勃,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忍不住被她吸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云仙,或者说,他记忆里,顾云仙很少跟他起冲突。
所以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温顺的人。
除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那次。
韦徽之在路边等着接他那长辈口中的娃娃亲对象,虽心里很是不耐烦但面上仍是沉静如水,气质斐然。
不多时,一辆马车到韦府门口便稳稳地停下。接着,一双素白的纤纤玉手从马车的帘子里伸了出来。
单看这双柔荑般的手,他突然懂了何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马车外的丫鬟将她接下了车,她穿着一身淡绿轻衫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唤他一声,韦家郎君。
他心中的那点不耐仿佛被熨平了,至少他不觉得站在这里等她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
这江南来的女郎,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带着扑面而来的香气装点了秋日的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