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孤孀王婆拾绣鞋,见婚书静临疑真相
“这位婆婆,劳驾打听个事,敢问您今天早上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妇人,大概十七八岁,穿着身白布袄裙,模样很是周正?”
王婆带着闺女银儿来兴记买皮货,她昨日新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笔丰厚赏银,这才舍得到宛平县最好的皮货铺子来,打算给闺女添一件过冬的皮袄。
提问的不是掌柜的,而是位穿绫着缎的小哥。王婆与银儿对视一眼,问道:“可是身量不高?”
名安眼睛一亮,“正是!您在哪见的?”
王婆摇头道:“见是没见着,早上遇到一位相貌堂堂的官人,也与我老婆子打听这人呢,我说这位小哥,你们这是找谁啊?”
名安登时泄气,摆手道一声“多谢您了!”掀开门帘便往出走。
王婆吃的就是一碗打探消息、勾兑事情的饭,凭直觉,她总觉得这事有利可图,于是便跟到门外,“小哥这么找人岂不如同大海捞针?此人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小娘子?您说出来,没准我知道呢!”
名安打量一回王婆,心道您老人家真够好奇的,什么事到了你们这些姑婆嘴里能有好,捕风捉影的事儿能给说的有鼻子有眼,更何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回头人没找到,闹得全县沸沸扬扬,那柳家娘子还能不能活了?
“您里边请吧,新到的狐狸皮,提名安,给您打八折——这事啊,就不劳您费心了!”
“那感情好!”
王婆从善如流,喜孜孜回到店里,将那新到的皮袄挨个给银儿试了个遍,最后挑了个兔毛衬里青布面的对襟袄子,问掌柜的,“多少钱?”
一听说要五两银子,银儿偷着拽王婆的衣角,小声道:“娘,太贵了,穿棉袄也能过冬,买这劳什子做什么!”
赵掌柜的耳朵尖,闻言笑道:“这位姑娘可说错了,棉花是能过冬,可穿起来哪有皮子暖和?更何况,棉衣穿一冬就不暄软了,第二年还要拆洗另絮,算上耗费的人工和材料,可不如皮袄省钱!”他说着走出柜外,将王婆手里那件兔皮袄子翻了面,指着内里道:“咱们兴记从京城开到宛平,质量过不过硬,想必二位也知道。就说这件袄子,为什么才卖您五两银子,本店的貂皮狐皮银鼠皮袄,哪一件不值五十两?这件便宜,一是用的兔毛,没那么金贵;二来,咱们不骗人,您细看,这里、还有这里,看到没?是拼接的。跟您说实话,卖这样的衣服我们根本不挣钱,不过是东家的意思,要我们做些物美价廉的货,回馈咱们宛平县的父老乡亲。您要是穿得好,回头再来买件贵的,也算是照顾我们生意了。”
看银儿依旧面露难色,赵掌柜的又添了一句话,“五两银子的袄子,少说也能穿十年,十年可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每天才不到两文铜钱,还买不到一屉包子,您还觉得贵吗?再一个,什么毛都是内衬,单露出个镶边儿,您不说,旁人谁知道是拼的兔毛,不是我夸口,咱们店的做工,五两银子的皮袄,看着比旁人家五十两的还值钱!”
赵掌柜的一番话,银儿不说话了。
王婆拍了拍闺女的手,她对这件衣服是极为满意的,毛料倒还是其次,她看重的是那青布面,厚实耐磨还不易脏,可不得穿几年呢。
母女俩出了门,王婆笑道:“这几天左眼皮老跳,我就说是要来财,昨天祥老爷托人来合八字,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今儿这袄子还给打了折扣,里外一算,倒还赚了二两!”
银儿也高兴:“剩下的银子整好买膏药,马上入冬了,娘的膝盖可别再闹毛病了!”
“膏药哪天再说吧”,王婆道,“老毛病了,贴不贴都那样。”
说话时街角起了喧哗,好些人围过去看热闹。王婆赶紧拉着银儿凑过去,扒拉开围观人群,里面却是她们家那高墙大院的贵邻,戚大娘和柳平。这娘俩正围着个蓬头垢面的小妇人拉扯,银儿仔细一看,这小妇人身量不高,穿着身白布袄裙,可不就是刚才兴记那小哥打探之人嘛。
王婆看了眼银儿,示意她别说话,自己越众上前,道:“诶呦,这不是柳大娘子么?天可怜见的,这是怎么了?”
戚氏一看是王婆,啐了口道:“怎么了?犯了疯病,一大早不认人了,满嘴净说胡话。”
王婆看向静临,一张白净的小脸被披散下来的头发挡了大半,俩秋水似的眼睛也上冻了,看着木呆呆地,乍一眼看上去真有点像是犯疯病。哪个闺女嫁到柳大郎家都得疯,王婆心里叹息,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的。
“三秀,你快把她扛起来,可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事急从权,陈平还救过落水的嫂子呢,柳平心里劝说自己,弯腰拉起静临两只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上,双手抱住大腿,一用力——人是上去了,可柳平没站稳,向后栽了个倒仰。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戚氏臊得要死,又不舍得当街骂儿子,只好又和柳平一起,一左一右将静临拖走了。
围观的大多散了,各自去忙自己的营生,只有半大孩子无事,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打闹。静临的鞋被青石板路磨掉了一只,被那群孩子宝贝似的捡起来,艳红色纤纤细细一只,你扔给我、我扔给你,在空中飞舞个没完没了。
银儿皱起眉头,“娘!”
王婆其实心里也不落忍,快走几步到跟前,一伸手从一个光脚的小花子手里抢回鞋,破口骂道:“猴□□的小崽子,滚回去玩你妈的鞋去!”
“多管闲事的老虔婆,晚上玩你的!”
小花子还嘴,终究畏惧大人,一群半大孩子也一哄而散了。
王婆将静临那只红绣鞋拿在手中端详,只见长不过半揸,头儿尖尖,绣着一对金线蓝蕊黄芯的莲花,里面弓着木底,衬着茜红绸布里子。
银儿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娘,她不是服孝么,怎么还穿这样艳的鞋?”
王婆将绣鞋揣好了,叹息道:“你小时候娘就想,得给你裹一对月牙似的好脚,将来也嫁个好人家,可你不听话啊,一裹起来哭个没完,娘心里一软,就任你长成了一对儿天足。”
如今看来,天足也有天足的好,那柳大娘子若是长了银儿这样一双脚,还能被捉回去吗?
这后半句话王婆咽在了肚子里,没跟银儿说。
深秋虽冷,秋老虎却威猛,毒辣辣地照在静临脸上,令她感到眩晕。
府前街的石板路还算光滑,里坊的石子路却凹凸不平,将她一只裸露在外的小脚磨出了鲜红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似有若无的红道子。
静临盯着自己这双脚,忽然想到儿时缠足的疼,那是骨骼扭曲、折断、挤压的疼痛,远比此刻的皮擦肉破厉害得多。她长相身材都随了花二娘,个头不高,肩膀窄窄一条,腰儿细细一把,两条腿却生得结实粗壮,连带着两只脚也非天生纤细。为了这个,她在缠足上吃的苦远比冉宝儿多。
可是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搁娘家时,闺中姐妹谁人不羡慕她这一双玲珑的玉钩,就连表哥那样清隽雅正的读书人,也为她这一双小脚心驰神荡。
今早她在金满楼醒来时,表哥还给她留了包碎银子,掂着足有五两,这难道不是给这一双好脚的赏钱?
静临咯咯地笑起来,看着倒退的墙垣和衣衫磨起的灰尘,她忽然又想到和表哥的最后一次。
他是什么时候下了决心,要自己一个人走的呢?
是她说了柳祥逼嫁一事后。
可就在这之后,他翻身上来,又要了她一回,尽管时间很短,被隔壁公鸭嗓子的孩子打断了。
“哈哈哈!”
静临忍不住大笑起来,太滑稽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呢?
戚氏和柳平一口气将她拖回屋,强给她灌了一杯茶水,又将屋里的剪子、绣针、花瓶和茶盏一应锐器都收了,方才从外面锁了房门。
戚氏在门外高声道:“别钻牛角尖,阳关大道不走非走死胡同,自个儿好好想想吧。祥老爷那边我不说,是给你留着脸面,不图你往后回报,真碰着事了,求到祥老爷头上,你也念着我的好,做个顺水人情。”
“你放屁!”
忽然,屋里爆出一声尖利的锐骂,紧接着锁好的木头门开始剧烈地震动。
静临在里面疯狂地砸门。
戚氏吓了一跳,从来见冉静临都是妖妖道道扭扭捏捏的,头一回听她骂人还有点不习惯。
“小娼妇别给脸不要脸!要让祥老爷知道了,扒掉你一层皮!”
戚氏退后两步,隔着木门胆气粗壮。
“你有什么好?我是怎么嫁到你们家的,你心里没数么?骗婚之事,你和柳平都是主谋,若我告到官府,你儿子就不必再念书了!”
戚氏听她提这个也急了,“小娼妇不要胡乱攀诬,我们家也是被那媒婆给骗了!”
静临愤怒地捶门,“骗你什么了?”
“骗我什么?”
戚氏索性开了门,冲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将一张纸团了扔到静临跟前,“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婚书上怎么写的?还冉家嫡长女静临,呸!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娘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女,早知道你身上流着这样的脏血,倒贴我们都不要!”
“你说什么?”
静临颤抖着手打开那张婚书,只见上面写着:“主婚冉常、柳兰蕙,有嫡长女静临云英未嫁,年十七。凭媒人阎六儿议配宛平县柳富贵嫡长子柳茂秀才为婚,吉时已协,彩聘已过,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为何要撒谎说自己是嫡女?好人家的女儿,嫡庶本没有多大分别,即便自己是扬州瘦马生的,可的的确确是嫡母教养长大的。
静临不明白,媒人为何多此一举。
戚氏看静临的样子知是拿捏住了她,心中十分得意,嗤笑一声走到门外,将门重新锁好,啐了一口方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老老实实等着祥老爷抬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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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满楼三楼雅间,一桌酒席刚上齐,上面冷热兼备,海陆杂陈,端的十分丰盛。
三四个乡绅衙役,五六个青袍书生,七八个无赖白浪子,热热闹闹二十来人围着主座吹捧。
其中一人将白日里柳家的事当玩笑说了,主座之人顿时变了脸色,直到听到事情的结果,方才重新浮起笑容。
“算他们家识相!”柳祥道。
众人一听,这里面原来还有祥老爷的事,俱都好奇追问因果。
柳祥递出一只酒盅,卖关子道:“筛酒来!”
早有人马屁拍得山响,“今儿的酒水包我身上了,您老人家快说,咱们都等着荤菜下酒呐!”
柳祥便将个中缘由、前因后果添油加醋仔仔细细讲了,听得众人伸脖子瞪眼,末了回味无穷。
一青袍率先回神,举起酒盅道:“如此奇事,真可谓天作姻缘。来,咱们一起举杯,贺瑞和兄再得佳人!”
另一人挤眉弄眼,“真酸!要我说,要敬就敬咱们的新嫂嫂,飞上枝头变凤凰,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笑倒一片,话语逐渐下流,污秽难以入耳。
隔壁。
名安觑着段不循的脸色,小心翼翼叫了声:“爹?”
段不循夹了一筷子炝拌藕片,嚼得腮帮子咯吱作响,末了淡淡对名安道,“去趟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