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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沉忽梦少年事,意深深难近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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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带着名安在柳家耍了好一通威风,戚氏眼瞅着人已经出门去了,依旧觉得堂屋里有股余威尚在,令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眼下她是不敢再关着静临了,可静临上嘴皮儿一挨下嘴皮儿,蹲个万福、抛个媚眼就把翠柳一个大活人给放了,这口气她实在是咽不下。

戚氏背起手,绕着冉静临和翠柳绕了半圈,干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如今买这么个手脚齐全、头脸齐整的丫头,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呢。”

静临实在厌恶她这副嘴脸,一把将随身的小包袱丢到她面前,冷冷道:“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了,要是还不够,你就去问姓段的要去!”

“切!”

戚氏白了静临一眼,蹲在地上检查包袱里面的东西。

翠柳上前一步,将银儿那件皮袄子抢到怀里,“这件衣服得留着过冬,你把身契给我!”

“小人得志,瞧把你张狂的!”

戚氏看在金银首饰的份上,还是不情不愿地回屋里将身契找了来。

“从今往后呐,你可就不是我们老柳家的人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搁外头吃不起饭了,让人卖了,千万别说以前是我们家的奴才,丢不起这个人!”

翠柳劈手夺过身契,只见那薄薄一张纸上载着父母双亲、姐姐黄鹂和自己的姓名,想到从前戚氏骂自己和黄鹂“你们两个奴才生的奴才”,又想到如今一家四口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不禁悲从中来,攥着身契嚎啕大哭。

静临被这悲声震得心中大恸。

从前视丫鬟与财物没什么不同,出嫁时,因为嫡母没有置办陪嫁丫头,她心中还觉得不舒服,暗暗折算嫁妆和丫头的银钱,琢磨了许久。那个时候,哪里想过丫头也是人,也有人的喜怒哀乐、尊严和感情呢?

就是方才向段不循开口也是临时起意,大概是因为在面对段不循时,静临忽然便能够理解翠柳居于人下的悲哀了。

权势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在掌权者生杀予夺面前,低位者都是奴才。柳祥那么嚣张,遇到比他更嚣张的段不循,不还是乖乖奉上三十顷田契?当时的场景如何,他说了怎佯做小伏低的话、堆出怎佯谄媚的笑脸,虽不能见,可想而知。

翠柳的嚎啕还在继续,与骗婚冲喜这样的人生失意相比,生而为奴万事不由自主乃是大悲哀,静临无言可慰,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留她一人慢慢消化。而静临自己,也得仔细想想往后的路了。

回到房中,将房门关好,静临躺在竹榻上将满腹心事翻出来挨个琢磨,只觉得桩桩件件彼此纠缠,令人梳理不清。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春寒既去,烘然暖意便和熏风同至,吹得园子里的迎春、山茶和早樱都开了,也吹得十几岁的冉静临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挠痒痒。柳文彦又来府上了,年轻的解元郎眉眼从容,嗓音温润,意气风发里都带着清隽的书卷气,好像是他绣口一吐,便能将冉府里的乌烟瘴气吹个干净。

偏偏这样的郎君倾慕的人是自己,静临心中既欢喜又惶恐……总觉得府里都知道了他们俩的事,最近茜红看她的眼神好像都带着鄙夷……幸好嫡母还拿她当小孩子,看着她和表哥举止亲热,只笑着说“这俩孩子从小就好。”

嫡母很快就走了,后花园里安静下来,热闹的只有满园的红粉和嗡鸣的蜂蝶。冉静临懵懵懂懂,被柳文彦按在太湖石上,羞怯伴随着痛苦,草草结束。

在此以前,静临对他只是喜欢;从此往后,她好像有点怨他了,可又莫名觉得此生非他不可。喜欢是少了些,依赖却比从前多了许多,人真是奇怪。

春日苦短,转眼炎夏,嫡母要给静临张罗婚事了。

静临和柳文彦双双跪在柳夫人身前,祈求她能玉成此事,也好亲上加亲。

可柳夫人鲜见地暴怒,扬手打了静临一个极重的耳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到底是花二娘的闺女,怎么教养都是下贱。

这句话柳夫人没说,可静临从她的目光里读懂了,顿觉颜面无存,恨不能立刻死了才好。

柳夫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看着地上一对小儿女,终于长叹道:“你们怎么不早说,文彦自小便与通判老爷家的沈小姐定了亲,如今他才中解元,便要悔婚弃约,先不说沈家答不答应,事情传了出去,文彦的前途就毁了!”

那是静临头一次听说沈小姐的存在,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柳文彦早就定了亲。

柳文彦哭得涕泗横流,赌咒发誓的话说得山响,“功名如何,前途又如何,文彦统统都可以不要,只要与表妹在一起,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柳夫人没再说什么,回头却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静临的婚事。

“母亲给你寻的这人也是咱们柳家人,按说也得叫表哥,如今虽然只是个生员,但人聪明,读书又刻苦,早晚会有出头之日。他家中人口也简单,止有寡母带着一个弟弟,却住着七进七出的大宅院,日常呼奴使婢,日子过得比咱们家不知好了多少。等你过了门,就是他们家执掌中馈的长媳,阖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都要听你的,操劳是操劳了些,可也舒心不是?孩子,莫要为男女之情蒙蔽了眼睛,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听母亲的,母亲绝不会害你。”

嫡母养育教诲十七年,静临对她自然是白说百信的。

她心里也暗暗赌着气,气柳文彦从未提过订亲之事……这口气一赌,竟就赌到了上花轿之时,在此之前,柳文彦再也没有登过冉府的门。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进京赴国子监读书,正好与静临一起前往北京,干脆就充了送亲的娘家人。

那一路山高水长,恍惚是从夏走到了秋,从日出走到了日落。十几岁的姑娘不知岁月艰辛,拿人生大事做赌气儿戏,好也昏昏然,分也昏昏然,又是在一个昏昏然的傍晚,与只曾隔帘相看的陌生男子拜堂成了亲,从此尘埃落定,再无回头之路。

-

沉沉一梦,醒来时已是日哺时分。房里没点灯,下午阳光斜照积攒的那点阳气都散尽了,柳茂生前躺过的大炕靠着北墙,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正散发出森森的死气。

静临一身热汗尽消,身上陡然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感压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

不想等到明日午后了,今晚……不,是现在,静临现在就要去找姓段的,是杀是剐,是从是拒,得早做了断。

静临到兴记时,铺子已经打烊,窗户上印着“童叟无欺”字样的靛蓝色松江棉布帘子放了下来,门半掩着,伙计们忙着收拾整理存货,赵掌柜的在柜后盘点账目。

一见静临进来,赵掌柜的忙过来相迎。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对客人无论贫富,一概笑脸相迎,即便这会打烊了,也热情招待,绝不赶客。

迅速将静临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赵掌柜的心中已经大约知道她的财力,笑道:“娘子要看点什么,新上的皮货已经入库了,柜上还有去年的狐狸皮袄子,现在正打折出清,您移步看看?”

“我来找人,请问段大官人是住这里么?”

赵掌柜的一怔,段不循相好甚多,还是头一回有找到店里的。

“原来娘子是来找我们东家,您稍等,小的上楼去通禀一声。”

“不用了。”

名安从二楼下来,站在楼梯上对赵掌柜的道,又转头看向静临,“娘子请上楼吧,官人在楼上候着您呢!”

静临上到二楼,发现段不循正坐在一方小圆桌后吃饭。扫一眼桌上,不过是一盘蛋炒黄芽菜,一盘熏牛肉,外加一小碗糙米饭,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这人倒俭省。”静临心想,上前蹲了个万福。

段不循掏出绢帕擦嘴角,瞟了一眼她的脚,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来的?”

“……住的不远,自然是走着来的。”

段不循眉头微皱,“过来坐。”

静临觉得这不合规矩,可都到了这个境地,再讲究规矩就太矫情了,于是便依言走上前去,在段不循对面坐了。

段不循肆无忌惮地欣赏起她的局促,直看到她面上晕开一层羞怒的薄红,方才轻笑一声,问道:“翠柳帮你什么了,值得你如此报答?”

“婆母将我关起来,是翠柳豁出去将我放了,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哦!”段不循玩味地看着她的唇,“你倒诚实。“

静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将头勾了,微扭了脸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段不循嘴角的笑止不住愈发明显,“既然没有陪嫁,何不趁机将翠柳的身契留在自己手里,往后也有了一个忠心的奴才。”

“哼!”静临忍不住冷笑一声,“官人呼奴使婢惯了,可曾想过奴才也是人,既真心报答,何必耍这样的心思?”

这话说完,静临用余光看到段不循脸上的笑意好像凝住了,一双鹰眼咄咄而视。初见面时,他这双眼睛就好像是能看到衣服下面,此时此刻,更觉得他能看到人心里。

静临有种起身逃走的冲动,段不循却又云开雾散,语气谑浪道:“那么娘子又想如何报答段某呢?段某是个商人,不喜欢赊账,可别再说下辈子了。”

果然,他左扯右扯,终于说到正题了。

“你想如何?”

静临强做镇定道。

段不循身子前欺,近得能教静临闻到他身上瑞脑混杂着紫檀的香气,“我要你以身相许,行吗?”

“我能说不行吗?”

静临反问,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可她的愤怒落在他眼中反倒成了一种欲拒还迎的别样风情,于是他长臂一揽,静临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人已经坐在他腿上、躺在他怀里了。

她被迫仔细端详起他的容貌。

阔面方颌,剑眉轩鼻,可谓相貌堂堂。除了那一双眼睛,鹰隼一样,傲慢,精明,戏谑,狠戾,破坏了这张脸长久以来养尊处优形成的贵气,让他看起来分外矛盾,像个儒商,又像浪子,也许还有一点像是亡命之徒。

段不循嘴角漾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一手抬起静临的下颏,张口含住她嘴上那颗肉樱桃,唇舌舔舐,只觉滋味销^魂。

静临浑身一颤,眼泪无声而落。

段不循感受到她面上湿意,松开钳住她下颏的手,用指腹轻轻擦拭她两腮的泪。

“就这么不情愿?”

他的声音彷佛真的很困惑。

静临别开脸,滚滚珠泪,无需赘言。

“为什么,难道你心里还惦记着柳文彦?”

段不循有些恼了。

“不”,静临否认,既说给段不循听,也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我早就对他死心了。可是,对他死心,与情愿跟你是两回事。段大官人,若你执意逼迫,冉静临无能为力,只能忍受,可我的心……无论如何,你强迫不了我的心。”

段不循一下子兴致全无,只觉得抱着个宁死不屈的贞洁烈女,甚没意思。

放开静临,段不循喝了口清茶,淡淡道:“我从不强迫女人,你走吧。”

静临如蒙大赦,倒退几步,从袖中取出那张地契放在桌上,“多谢你的美意,承受不起,现在物归原主了。”

段不循余光扫了眼那张揉得皱巴巴的文书,心中更觉没滋没味。

静临下了两个台阶,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又走了回来。

段不循皱眉,“这么快就回心转意了?”

静临实在为难,可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翠柳的事……”

“段某答应的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名安,送客!”

静临想说点什么谢谢人家,可看他冷漠的神情,便觉得自己的话一文不值,索性一扭头下楼去了。

出了兴记的门,往府前街走,还没走几步,便听名安在身后叫人,“娘子!天黑路远,还是乘轿回吧。”

一回头,静临看到他小跑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乘两抬的软呢小轿。

“官人让我转告娘子,后天上午教翠柳自己去衙门领户籍黄册。一会犯了夜禁就麻烦了,娘子莫要再推辞,快上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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