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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薪俸师徒齐布局,遇翠柳不循微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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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刘阶寿辰这日,积水潭西南沿岸空前热闹,人群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堪比庙会。

布棚车和油毡纸已经抢占了临水一线,沿着悬挂彩色丝绦的大理石栏杆,每走几步必有首饰摊子,上挂各色珠钗头面,下铺一应香囊扇坠等时兴玩意;古董字画摊子必然挨着算命测字的,画扇面的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来往人群,也兼传影、写信的营生;至于南北点心,花样繁多的零嘴儿,更琳琅满目,自不待言。

刘阶站在后花园里假山上的风禾亭中,遥遥地望向水边的喧哗,喟叹道:“还是热闹好啊!”

顿了片刻,却又话锋一转,道:“与从前相比,终究还是冷清了些。”

谢琅和陆梦龙对视一眼,都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拿眼求助于段不循。

段不循顺着刘阶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大片水域,自然而言地接口道:“前朝时,这里曾是京杭大运河漕运的终点,彼时南北客商汇聚于斯,自然热闹非凡。自成祖以后,朝廷规定漕船不得入京,积水潭码头也就搁置不用了,就连潭水也一分为二,将东南部分划出,成了今日的什刹海。”

刘阶微笑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看向他,语气亦咄咄逼人:“那么照你看,这码头还有重启之日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师,码头重启与否并不重要,甚至叫积水潭还是什刹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水流一入皇城,就是太液池。居于四海中央,想要哪里热闹,哪里就会热闹。”

刘阶自然听得懂段不循话里的意思,语气缓和了不少,出口的话却仍不无忧心,“只怕是你想的太乐观了。”

段不循转向谢琅,道:“清和以为呢?”

谢琅来之前已经与段不循议了一回,趁这个气口,正好将打算说了,因上前道:“老师,也该到发俸禄的时候了,只是如今圣躬违和,只怕近日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太仓银不好动。”

刘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琅继续道:“前日吏部尚书姚文远上了道折子,请旨加收湖广等地赋税一成,内阁票拟后递上去,被留中了。”

吏部尚书姚文远是现任首辅高和的门生,他的折子自然也就是首辅的意思,只是不知宫里留中不发,到底是皇上授意,还是司礼监的公公擅权了。

“哼!”刘阶冷笑一声,傲然道:“穷民以富官,亏他想得出来,为了拉拢人心,竟连人臣的脸面都不顾了!”

他说话时眼周微缩,眸中透出一股冷意,又缓缓补了一句,“竟还不如那帮阉竖!”

段不循知他素来看不起中人,只是如今大珰掌权,俨然与内阁分庭抗礼,一味心高气傲,只会坐失良机,于自身有害无利。

他斟酌着用词,旁敲侧击道:“司礼监的郑珏,似乎与元辅大人颇不对付。”

刘阶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又对谢琅道,“你接着说。”

“府库银子虽少,那名贵的苏木和胡椒却多。学生以为,老师可以上个折子,请旨以这两样折抵俸禄,想必郑珏定会顺水推舟。”

“你说什么?”

刘阶被他这话气得想笑,“高大人卖力讨好百官,你却教我在这个时候得罪人?我朝薪俸本就微薄,养家糊口都艰难,若真依你所言,怕是我刘阶的祖坟都要被满朝文武给刨喽!”

谢琅被他抢白一番,依旧面不改色,眉眼从容,一拱手笑道:“老师,谁说苏木胡椒不能换银子?”

刘阶眼睛一斜,斥道:“那东西又当不得饭吃,到时满京城都是苏木胡椒,再名贵的东西,一旦多了,能卖几个银子?”

谢琅不卑不亢,摇头笑道:“怎么卖就无须咱们操心了,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大贾么?”

刘阶一怔,转头看向段不循,见他正一脸狡黠之色,目光灼灼看着自己,方才恍然:原来这俩人早就串通好了,一唱一和,只是在他这老头子跟前卖关子!

“你们……小兔崽子!”

刘阶笑骂了一句,心情显是轻松了许多,这才想起陆梦龙一直在做锯嘴葫芦,便又板起脸来,佯装训斥道:“你哑巴了?”

“梦龙方才一直留心听着,诸君高谈阔论,令人受益匪浅,竟然酝酿出一个新本子,待到排好了,一定请老师去看,还望老师届时赏脸移步,学生的名气不就响了?”

“是么?”刘阶揶揄,“不写才子佳人,改写奸臣佞幸了?”

“那倒没有,”陆梦龙挤眼做怪,“学生方才想的是一出家长里短的本子,讲的是一位刘姓的员外和他家的两个傻儿子。这两个儿子,一个放荡不羁,专门眠花宿柳;一个呆头呆脑,整日之乎者也……”

正事毕,师徒三人扯起闲篇儿。

不觉日已薄暮,水面上跃动的夕光渐渐熄灭,夜幕四合之前,沿河的小贩吆喝着打折,都想在收摊前将货物出清。

刘府的园子挂起了八角宫灯,流光溢彩衬于扶疏花木之后,俨有春夏的繁盛气象。

鲜衣美服的年轻男女开始成群结队地往园子里涌,和前两年一样,是夜的游园要开始了。

翠柳和银儿都打扮得很显眼,衣裙俱是鲜亮的颜色,头饰虽廉价,胜在新颖别致,灯火下亮晶晶的泛着流光,造型大胆新奇。这就引得人们将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脸上:一个是翠眉杏目,眉心贴了仿唐的花钿,在时下崇尚简约妆面的一众女客中显得声气夺人;另一个纤眉微扬,颇有文气,额上用浅蓝色工笔细勾了一朵祥云,灵似飞仙。

两人被来往许多目光看着,都觉得很不自在,渐渐地有人上前攀谈,夸赞妆容别致,他们两个才慢慢放松下来,顺势向人家推销起静临这位巧手妆娘。

段不循的目光跟随着这两个人,四周观察多时,始终不见静临。

“老师宽坐,”他起身与刘阶一拱手,“不循去更衣,失陪一会。”

刘阶往人群中望了一眼,收回目光,皱眉道:“你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收一收心了。”

段不循将错就错,笑得颇有几分风流倜傥:“老师教训得是。”

-

翠柳再见段不循分外惊喜,二话不说,先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将他千恩万谢了一通,方才起身问道:“官人也来游园,怎么没见名安小哥?”

段不循面带春风,笑容和煦,“他去北边收药材了。你如今住在哪里,还是柳家么?”

翠柳拉过银儿,爽朗答道:“托您的福,我现在住她家,就是柳家隔壁的王记茶水铺子。”

王记茶水铺子……段不循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状似不经意道:“冉姑娘没与你们一起来么?”

银儿早就听翠柳将这位大恩人念叨了八百遍,方才一直暗暗打量他,听他这句“冉姑娘”,顿觉有些奇怪。

翠柳没多想,快言快语出口,人已经怒色上脸,“哼!还不是戚氏那老婆子拦着不让出来!上次也是这样,听到是去卢家她才没了话。这回倒好,为了不让静临出门,特意将她家柳三秀从学里叫了回来,娘俩一唱一和的,真是气煞人!”

段不循听她将这些日子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沉默了半晌,方又将目光落到她和银儿的脸上,“你们这妆……都是她化的?”

“是呀!”翠柳吁了口气,瘪嘴道:“有道是酒香也怕巷子深,画得再好,没个名气也不行!万事开头难呀,我们俩走这趟,也不知道能换回几个主顾。”说到这,她又忿忿起来,“都怪戚氏这个死老婆子,若是静临能出来,她长得那么好,一定会有更多人过问的!您说是不?”

“是。”

段不循点头,目光从近处的锦绣衣衫渡到远方的斑斓光影,越过积水潭上大片漆黑的水面,看向柳家宅院的方向。

“这些天,多谢你们照看她。”

翠柳一愣,随即不好意思道:“这有什么好谢的,静临和我们是朋友,都是应该的呀。”

待到段不循的身影看不见了,银儿才低声道:“他不是冉娘子的表哥吧?”

翠柳大咧咧地头前回走,“怎么不是呢,他管静临叫表妹,静临管他叫表哥——我亲耳听到的呢!”

-

直到定更鼓响,刘府那边的喧哗方才渐渐止息。

阁臣的寿宴热闹了半个宛平,唯独遗落了乌义坊柳家这一角。

静临趴在窗台上,双手托腮,尽力想象那边的笙歌笑语和灯火光色,想象过路人看到新奇妆容时的言语神情。

她心里有一方锦绣天地,可是目光所及只有沉沉夜色,除了柳家老宅厚重冷硬的砖墙,什么都看不到。

“婆母生病,身为儿媳的就应该在身边侍疾。”

“国朝以孝治天下,到谁跟前都是这个理!”

“嫂嫂,不孝之名传出去,还有人敢请你么?”

“别跟小娼妇啰嗦,今儿个她要是敢迈出咱们家大门一步,我立刻就去官府,告她个不孝之罪!”

……

柳家的院墙是高,可还是教她跑出去了两次。

可见能拦住人的,从来都不是墙啊。

静临被夜风吹得脸上发麻,回手将窗户关了,闷闷地躺回小竹榻上,刚闭上眼睛,又觉手脚冰凉。

她将腿蜷了,勾起一只脚放到大腿内侧,觉得缓和些了,再换另外一只脚。

就这样几次,身子竟也渐渐暖了,人也有了倦意。

睡过去之前,她暗暗安慰自己:事在人为,墙再高还能高过人么?总有办法能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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