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端倪银儿自诊脉,辞玉盏泗芳徒伤情
戚氏犯了懒,不爱出门买菜,晚上就随便下了一锅黄芽菜素面吃。
刚端上桌,静临的脸子就沉了。
戚氏也是带着三分故意,她知道冉静临吃不惯面食,便在熬粥和下|面之间选择了后者。
瞥见静临不快,她心里快慰得很,将面吸溜得山响。
静临心里冷笑,老太婆近日学会了用“孝顺”堵她的嘴,便以为她真没办法拿捏她了,笑话。
“三秀,”静临的声音柔柔地像羽毛一样挠人痒痒,“我想吃醪糟煮蛋了,去街上买些。”
柳平一口面还没咽下去,赶紧咬断了,一抹嘴就要出门。
“哎!”戚氏不干了,“饭都没吃完,瞎折腾啥?没有饭吃咋?”
“娘,就在对面,马上就回来。”柳平嘟囔了句,
戚氏面露不快,重重撂下面碗,“我教你坐下!”
她虽颟顸,在亲生儿子心中,毕竟还有几分寡母的威仪,柳平果然为难地站住,看向静临。
静临将手放在心口,将两条纤长的弯眉蹙得我见犹怜,“吃面反酸,就想吃一口醪糟。”
柳平的耳廓悄悄地染了红,逃似的转身出门,“娘,我给你也带一份。”
戚氏心里这个窝囊,带着气吃完一碗面,觉得胃酸,索性便不洗碗了,气哼哼地回屋睡觉去。
静临最爱自己的十指纤纤,自然也是不会洗碗的。眼不见为净,回屋去染指甲,将十个指头都包好了,翘起来等柳平的醪糟。
待到柳平回来了,静临下巴一努,示意他将醪糟放到梳妆台上,“有劳你了,要不要吃一点?”
柳平赶紧摇头,“不、不用了。”
静临一笑,“可盼着你休了假,吃完饭将那桶刷刷。”
柳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门口那个大浴桶,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皱眉斥道:“这成何体统。”
静临举起双手,凤仙花叶将十个白嫩的指头尖包得严严实实,“你看,我自己没法子嘛!”
尾音像她的小手一样软,不轻不重地拍打柳平红得几欲滴血的脸。
柳平地愤怒地逃出了西厢房。
银儿和翠柳来时,正见柳平坐在院子当间的小板凳上,袖子撸到胳膊,吭哧吭哧地刷浴桶。小臂上的嫩皮子被冷水泡得通红。
银儿忍着笑,一进屋便指着静临道:“真有你的!”
笑罢方悄声又道:“你真看不出来他对你的心思么?”
语带担忧,意思不言自明,叔嫂之间,真要有点什么,无异于玩火自焚。
静临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随后冷下脸轻蔑地一笑,“怎么不知道!不过是吃我的、喝我的,拿他当做个猫狗,顺着毛摩挲两下,教他也干点活,别吃白食罢了!”
银儿心中并不赞同,却知静临脾性,虽看着娇弱文静,实则很有脾气,心中更有无数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主意。
遂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静临端过醪糟鸡蛋,“我还没吃呢,咱们仨一起吃罢!”
翠柳舀了一勺子,“有点太甜了!银儿你尝尝,应该合你的口味。”
银儿尝了口,刚咽下去就皱了眉,静临看她面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却见她下一刻便捂了嘴,推开门跑到院中,在墙角呕吐起来。
直将胃都吐空了,依旧反胃得不行,好半天才平息。
戚氏都被惊动出来,挓挲着膀子问,“咋地了?”
银儿歉然摇头,“吃不对劲了,又着了凉,没事。”
静临让她进屋躺会,她苍白着脸摇头,“不了,还是难受,回家睡一觉,兴许明天就好了。”
静临将她送到门口,临分别,银儿不放心叮嘱道:“那碗醪糟你也别吃了,闻着恶心,像是不新鲜。”
静临赶紧点头,“你别担心了,快回去歇着吧,让干娘摸摸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翠柳到屋里就要喊王婆,银儿按住她的手,强笑道:“别教她瞎担心,你忘了,我自己也会切脉。”
翠柳恍然,将她扶到炕头,靠着被橱坐着,催促,“你快摸摸看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醪糟我也喝了,没觉出不新鲜啊!”
银儿已将左手搭上右脉,愣了一下,又换手再切。
“怎么回事啊?”
银儿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神色,只是嘴唇看着有些苍白,“没事,就是着凉了,你别告诉娘啊。”
翠柳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方才真吓死我了!你要不要喝碗姜汤?”
银儿笑着点头,“喝一碗也行。”
待到翠柳去了灶房,她嘴角的笑容方才慢慢地撂下了,手又重新搭到了自己的脉搏上,神色木然,不知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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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银儿和翠柳来,戚氏便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听墙角,正将静临那句“拿他当做个猫狗,顺着毛摩挲两下,教他也干点活,别吃白食罢了”听得分明。
一时间,胸腔里这些日子攒的窝囊气都郁结到一处,像是山精将灵气修成了内丹,她也将窝囊修成了恨意。
沉甸甸的恨意教戚氏稳住手脚,没有张扬,回屋思量起对策。
过了一会,她敲开柳平的房门,问儿子借笔墨。
柳平讶然,“娘要笔墨做什么?”
戚氏瞧着他的小白脸,只恨自己生了个不争气的软骨头,被那狐狸精勾勾指头就恨不得给人家跪下叫娘了,遂气呼呼道:“做什么?你老娘不能抄佛经?”
戚氏也是识的几个字的,柳平不疑有他,便将东西给她了。
戚氏回房,将门关严了,铺开宣纸在茶几上,蘸下浓墨,写下几行黑乎乎的大字:亲家母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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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叫蕊香么?”
段不循对眼前一身艳色齐胸襦裙的红萼道。
红萼娇笑着贴到他胸前,呵气如兰,“奴家跳槽了不行么?”
跳槽,本指的是从一个恩客的怀抱跳到另一个恩客的怀抱,她倒活泛,直接从一家妓院换到另外一家。
段不循不由一笑,红萼便更大胆,伸出纤长食指,自他胸膛一路划向下,直到腰间玉带,弯指一勾,弯唇一笑,“既是老相识了,官人何妨上楼去,再吃一口回头草?”
段不循愉悦,目光将四周的客人看了一圈,像是一匹发了情的牡马跑了一周标下记号。老鸨会意,当即高声道,“从今往后啊,红萼就是段爷的了!”
段不循方才撒开四蹄,哒哒地被红萼牵着上楼去了。
鼓至三更,红萼两腿发软,娇声求饶,“爷果真是段不倒,今儿就饶了奴吧,实在受不得了。”
段不循素来好说话,也懂得怜香惜玉,闻言低低一笑,翻身放过她,自去睡了。
一连三日,一对风月场中的老熟人如胶似漆,俨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段不循相貌堂堂,人又大方,偏性情也好,该硬的硬,该软的软,红萼简直要爱死了他,一早梳洗过了便勾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半真半假地表露心迹,“从前只道卖油郎独占花魁是假的,直到见了爷我才信了,莫说爷是卖油郎,就算是个挥锄头的田舍郎,奴家也情愿跟着爷。”
段不循哈哈一笑,一抬手勾住她下巴,“爷想赎了你的身,你可愿意?”
红萼的娇笑一下子僵在脸上,盯着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直到看见他眼中的调笑也渐渐收了,方才察觉这话可能并非玩笑,急得起身,在他脚下扑通一跪,“爷!若赎我离开这埋人坑,红萼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段不循微微侧开身子,避了她的跪,又道:“没有名分,嫁娶随你,你也愿意?”
红萼又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既不要她做小,赎她作甚?
她不敢让天赐的良机白白错过,声音紧张地打结,“爷是怕麻烦?您放心,红萼有自知之明,绝不会给爷找麻烦,爷让我如何,我便如何!”
段不循看了她一会儿,明明之前还是风情万种,这会儿倒低眉顺眼,甚没意思。
“好。”
他淡淡道,“爷今儿就给你赎身,往后,”顿了顿,他有些恶趣味地继续道,“往后你便住在乌义坊,什么都不用干,爷供你吃穿。往后若想嫁人了,先与我说。”
红萼喜得泪流满面,直到段不循拔步下楼,她方省过神来,对着面前空荡荡的椅子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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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芳听到信儿时,红萼已经住进乌义坊半个月了。
此刻金乌西沉,灿烂的余晖透过价值不菲的琉璃窗漫进来,将室内华丽的瓶几摆件都镌了层金边,真个是天赐的富贵人家。
泗芳呆呆地盯着茶几上的白玉盏,那是她从钱二家带过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此刻白玉盏已经被夕阳染了色,先是成了金红盏,后又被四合的夜色淹没,成了漆盏。
玉藤小心地觑着主子铁青的脸色,端着粥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娘子喝一口吧,都凉了。”
“滚!”
泗芳生平头一次大吼大叫,粥碗落地,碎成一地狼藉。
她盯着地上一摊狼藉看,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弄成这样了,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这样……”
忽然,她双手钳住玉藤的肩,眼睛亮得吓人,“你说,官人待我是不是不同?”
玉藤被她的疯态吓到了,只好点头如捣蒜,“是的,官人待娘子是最好的,最不同的!”
“是吧!”
泗芳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是的,官人将我从火坑里救了出来,养着我,还有我的小珠。他若不是心里有我,怎么肯养我的孩子呢?”
“可是他为什么又赎了红萼?”
玉藤被她忽然转过来的眼珠子吓哭了,“娘子,你别想这个了。官人爱赎谁便赎谁,他待您不还是没变么?您和小姐衣食无忧,不用再担惊受怕,这……这不挺好的吗?“
“你懂什么!”
玉藤说得对,所以泗芳便更疯了,手指门外,“滚出去!”
玉藤巴不得赶紧逃,丢下句“您消消气”,便飞快地退下了。
泗芳的眼神追过去,唯见棉布帘子有气无力地摇荡,在落日时分的华丽居宅里,荡得一室寂寞酽酒般觳皱成波。
泗芳喝够了这酒,终于醉得掩面痛哭。
原来是她想岔了,他那样的人,能给她的只有恩,没有情。
泗芳拿起那只孤零零的白玉盏,在黑暗中不舍地摩挲了好一阵,手一送,茶盏应声落地,像她的心一样,碎得再也拼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