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平只道两不欠,大雪日雅会忘机亭
是日大雪,正逢山西商会召集相聚,为得冬日雅趣,遂定集会于积水潭南岸忘机亭。
既以歌酒相邀,便免不得妖姬静女陪侍左右。段不循这些日子对女人颇心灰意懒,便没有心思消受更多的美人恩,于是只问红萼,“想去么?”
红萼正为他愈发显现的冷淡苦恼,这会儿对他的要求自然无可无不可,当下便欣然相允。
兴致勃勃坐到妆镜前,忽然心里就多了个主意,透过镜子看向段不循,语气俏皮,“瞧爷给我的这些首饰,样样都喜欢,真是不知道戴哪一件好呢!”
“那就都戴。”
段不循起身走到窗口,负手看雪,答得颇敷衍。
红萼继续试探,“听闻坊中有位冉娘子手艺极好,既擅妆面,又能插带。不妨教她跟着一起去伺候,也免得奴家丢三落四,将爷的一片心意弄丢了。”
段不循嗤笑一声,示意她,他已经识破了她的心思,并觉得很没意思。
红萼却将这个笑会意为他识破了她的小心思后的有意纵容,于是便娇笑起身,拉过段不循,用双手扳住他的脖子,胸脯往前挺,腻着嗓子问:“行不行嘛?”
段不循的目光很给她面子,顺着唇沟一路蜿蜒向下,垂眸,笑得颇倜傥,“行啊,你让人去问问。”
红萼的小丫头蝶儿来时,静临正与翠柳和银儿抱怨这些日子生意不好。
“想来年关临近,没钱的人家都紧手留着过年,有钱的妇人更要忙着主持内务,没有心思做这些罢了。”
静临半是分析缘故,半是自我开解,末了叹息道:“毕竟是锦上添花的营生,不是人家日日都需要的,总也不比开铺子做生意的。”
翠柳安慰,“没事,等攒够了本钱,咱们也开个铺子,每日坐在家里就有银子送上门!”
银儿不禁苦笑,银子哪有那么好赚,这茶水铺子不就是现成的,一年到头也不见多少进项。不过翠柳的话毕竟提气,最近烦心的事太多,她不想再扫兴,便也附和,“是了,慢慢来,现在不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红萼搬进乌义坊快一个月了,日常都是蝶儿出门跑腿买东西,静临是见过的,也早就知道怎么回事。
若说心中毫无波澜是假话,不过终究只是涟漪,随着时日一圈圈四散开去,也就慢慢地平心静意了。
段不循这样的人,若真个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那才是奇怪。从见他第一面起,静临便早就知道,他是个风流浪荡子。
至于孝亲娱佛节,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便是佳人自己想来,亦觉如梦似幻,颇不真实。可若换个角度想,也许对段不循而言,千金是世上最廉价之物,他也不过是一时凑趣罢了。
如今人家知难而退,准备在旁人身上得趣儿了,若静临真为此醋海翻波,那可真够自讨没趣儿的。
柳文彦也曾指着冉府后花园的明媚春华,含情脉脉地对静临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应如是”。缱绻温柔,情意绵绵,偏又雅致如许,每个字都准确地击中了静临那颗爱慕斯文的心。现在想来,对柳文彦而言,这样文绉绉的酸话也不过是信手拈来,就跟静临自己惯常用的媚笑和段不循随手洒的银子一样,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也是最不值钱的。
至于段不循从前的帮助……静临心里也有杆秤,若柳文彦是伪君子,柳祥是真小人,那么段不循顶多只是好色一些、下流一些,算不上坏人。
只不过,他帮自己,与帮泗芳以及红萼并无多大分别。举手之劳,既合着侠义心肠的天性,也多少带些劝妓从良、英雄救美的满足感。
这么一想,静临便觉着,自己也并不欠他。
眼下红萼相请,到底是段不循贼心不死,还是别的什么,静临懒得去理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年关将近,她只想再赚一把银子,好好地过个舒坦年。
红萼见蝶儿这么快就回来复命,暗自里有些吃惊,睃着段不循,故意问道:“你怎么跟冉娘子说的,她竟就答应了?”
蝶儿摸不着头脑,“也没怎样说,就说了几刻出发,怎么去,去哪里……”
“她就没说别的?”
“没有……哦,对了!是问了一句话!”
“问什么了?”
“她问……酬金多少。”
段不循听得嘴角上扬,情不自禁用手去摸额角上那道已经愈合的疤,上次的五两银子砸了自己,她指不定有多心疼呢!问酬金……这还真像是她能问出来的话。
红萼怪看了段不循一眼,“爷额角那块痒?”
“嗯,是有点。”
段不循淡淡道,收敛笑容,起身往出走,“我先行一步。”
红萼呆了会,到底没琢磨明白他对冉氏的心思。
泗芳的殷鉴在前,红萼暗暗警告自己不要自作主张,要走一步看一步。
静临便在她的打量下,极顺当地为她画好了妆,又捧着妆奁匣子,与蝶儿坐在一起,乖巧地随她往积水潭边的忘机亭去了。
忘机亭,名为亭,实则宽敞如阁。
商会的杂役提前一天赶到,已将四周积雪和杂草清理干净,又将里面布置妥帖。大红毡子铺地,余下自亭角垂下半边,既阻隔风雪,又不遮挡视线。四周八座博山炉,内里焚梨蕊香搀无烟炭,闻香为辅,取暖为主。
中间一张铜炉围桌,可以围坐烤肉、涮锅子,又能烘腿保暖。
亭前三间河房也被商会定下,一间充做后厨,供下人准备吃食和酒水,另外两间暖阁,用来安置怕冷的女眷和男宾。
商会众人酒过一旬,段不循方才与谢琅和陆梦龙姗姗来迟。
陆梦龙常去山西会馆与段不循厮混,众人与他早就脸熟;谢琅倒也并不陌生,只是这人端方雅正,平日并不好宴饮交游,今日前来与众贾为伴,实是稀奇。
一番推让,众人重新落坐,段不循坐在会长周友臣身侧,谢琅次之,自称今日乃是随友赴宴,恳请众人勿要介怀,尽情欢乐便是。
陆梦龙则不拘小节,与众人一拱手,教随便留个座位,自去河房中指点烤肉去了。
寒暄既过,话到正题,议的乃是今岁的买办之役。
静临到时,正将这话听了一耳朵。买办的意思她理会得,便是内府各项需求用度交给京城坐商、行商和铺户采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是两愿之事,为何称为役,她便不甚清楚了。
心中好奇,因就向亭中张望过来。
满亭陌生面孔,只有段不循和谢琅是她认得的。
段不循嘴角噙着笑,似乎正在聆听说话,没有看到她们到来。谢琅则与众人一起,闻声向她和红萼看来。
看到静临,谢琅面上浮起一个客气的笑容,与她遥遥颔首。
静临亦回以微笑,心道难怪翠柳说呢,真个是与银儿长得有几分形似。不过举手投足和浑身气度,更神似水生罢了。
红萼捕捉到静临的张望,微蹙起眉头催促,“别看了,咱们到里边去。”
这口气与吩咐蝶儿一样,静临察觉到,却并不介意。她愿意为了丰厚的酬金,给红萼当一天尽心尽责的下人。
待到静临进了河房暖阁,段不循的目光方才追过去,只看到个青布面皮袄的背影。
周友臣笑着对段不循道,“段兄又得佳人,如此艳福,真是令人羡慕啊!”
段不循笑笑,不去分辨他说的是红萼还是静临,还是从前那套话,“相识而已。”
周友臣笑着摇头,暂搁风月,回归正题,“去年宛平和大兴两县铺户的银子还没结呢。”
段不循应景地皱眉、叹气,“是啊!”
他自知道周某人的意思。
买办之所以称为役,不过是因为内府拖欠银两已成积习,管事的太监一换,新到任的又常常不认旧账,加之强行摊派,要你用五十两银的价,去买五百两银子的东西,是以谁都不愿意摊上这事。
奈何开门做生意,向来是商不与官斗,只好推、躲、商量,或是拉同行垫背,直截了当说“不”,是万万不敢的。
山西商人自来讲究团结、义气,因此结社成会,每遇这样的难事,便要坐在一起议一议,让那有能耐的出一出血,帮一帮老乡。
段不循自然是这些人之中顶有能耐的,除此之外,也有会长周友臣的捧杀之力——他这个会长是段不循辞让后方才得到的,是以心中一直不大痛快,便总是暗暗地与段不循较劲。
年终买办之役每年都有,段不循从前年轻气盛,被人捧几句难免飘飘然,也存着点立威立德的心思,便常常出头相帮。这些人当时感激涕零,恨不得五体投地,可答应的事,却往往口惠而实不至,细想起来,没有几件是兑现了的。
段不循是不缺银子,但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这个人更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善人,事后思量起来总觉得耿耿于怀,总想寻个机会找补回来。
可巧,今日这些人又要开口,机会这不就来了。
果然,周有臣见他只附和、不搭茬,便又笑着给他戴起高帽,“不循年轻有为,实是我们会中翘楚,又慨然高义、最念乡谊,实乃商有士行,令人钦佩啊!”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相祝,“敬段兄!”
段不循毫不客气,只微微含笑,亦举杯环顾,将周会长和众人的恭维一一收入眼底。
静临被红萼支使来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道小缝透气,便正看到这一幕。
河房距亭子不过几步路,半毡又不隔音,她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带着心中的猜测缀连到一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结论:此人性豪阔,好排场,喜吹捧,重脸面,爱美色。
是个既不坏也不好、金镶玉饰草包里、一眼就能看透,甚没什么趣味的人。
瞧他那笑容,矜持是假,傲然自得才是真,好像全天下的风头都被他出尽了,全天下的女人和银子都已在他彀中一般,怪讨厌的。
静临气哼哼瞪了一眼,转身挨到水生和玉官身边,悄声问,“你们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