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连心心知肚明,书生沾赌赌咒发誓
“回来了?”
屋里没点灯,王婆已经躺下,闻声也没起来,只道:“灶上温了甜汤,你们自己去端罢,我乏了,先睡了。”
语气透着疲惫。
银儿心里一直紧揪着,见状稍稍放松了些,“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王婆声音略哑,翻了个身,面朝里,像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明儿个就是三十了,这些日子忙着洒扫内外,拆洗被褥,准备年货,定是忙累了……三个姑娘便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揭开砂锅盖子,一股甜香扑鼻,却是银儿花生红枣汤。翠柳先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甜呀!”
静临也闻出了红糖的味道,便给银儿盛了一大碗,银儿会意,这汤除了温热驱寒外,对孕妇是最滋补的,她最该多喝一点。
听里屋不再有来回翻身的窸窣声,翠柳悄声道,“你打算啥时候告诉干娘啊?”
银儿撂下汤碗,声音闷闷地,“就等着他的准信儿,一旦他说了,我便告诉娘,也省的她为我担心。”
“也不能一直等他,你心里也得有个底线,过了那个日子,便不能再拖了。”
银儿看向静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少了些勇气,多了些侥幸,便勉强一笑,敷衍道:“是了。”
静临却不依不饶,“现在有一个月了吧?至多出了正月,这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肚子大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
其实她还想说,姓曲的能干出这种王八蛋的事,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的话怎么可以信!若真有想娶的心思,何不趁过年堂堂正正上门提亲?他乃是宛平的父母官,不说一手遮天,在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也是权势煊赫,再加上木已成舟,难道害怕事情不成么?如此拖延,只怕是没安好心!
银儿的双眼带着哀求,像是承受不住更多的诘责,可怜,也可恨。
这让静临想起自己,与柳文彦之间种种,没有一桩不糊涂、不可恨。可人生匆匆,忽然便被抛到世上,谁不是头一回做这逆旅客,谁能一生不犯错?可恨的不是自己,不是银儿,甚至也不是柳文彦和曲炎——他们固然可恨,然最可恨的还是这世道,容不得女孩子家犯一次错,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凭什么呢?男|欢女爱正如草木生发、万物繁衍一般自然,本该各有所得,合则聚、不合则散,偏偏世人都说,得的是男人,亏的是姑娘,于是姑娘便不能错,也没得选,选了,就要从一而终,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君子还是畜生。
“静临,”银儿忽然握住静临的手,旁的什么都没说,可静临知道,方才她心中想的这些,银儿都懂得。银儿是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个敏感纤弱又充满灵性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无需子曰诗云的教养,她生下来便比常人的心思多了一窍……也偏偏是这多了的一窍,教她一时糊涂,分不清对父亲的渴望和对成熟男子的迷恋,也分不清斯文与斯文败类。
吃一堑长一智,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经历一回便总会懵懂,纸上得来终觉浅。
静临很艰难地咽下一股酸涩,回握住银儿,将心比心,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责备,不是同情,而是理解,支持,是退无可退时有所依靠。
“没事,过完年再说,有我们呢。”
银儿将头靠在静临肩上,又一手搂住翠柳,很小声、很痛快地哭了。
明日是除夕,后日就是大年初一,是新岁的第一天。在银耳花生红枣汤的甜香中,三个因缘际会的年轻姑娘相互依偎着,在炉火温热的灶台旁,一起提前守岁。
欲将沉沉心事留在旧年,却也知道,新岁注定多艰,她们须得面对,以与生俱来的怯懦,或是无可奈何的勇敢。
一帘之隔的里屋,蜡黄干瘪而多纹路的脸庞,因被泪水浸泡,竟显得饱满而又滋润。
王婆今年四十四岁,未嫁养女,一岁一劫。
这么多年都捱过来了,她把女儿养的聪慧文秀,只盼着过几年嫁个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安心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事,偏偏是她的银儿出了事,她好恨呐,恨自己为什么私心要再留闺女几年,恨自己为什么没把她看得再严些,恨自己当年不自量力,养了她,却没把她养好。
除夕日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蒸馒头,炸果子,贴春联,祭灶神,拜祖宗,南北两地风俗习惯不同,不过都是希图平安、祈求保佑的意思,大差不差。
静临心事重重,一日往隔壁跑几趟,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不放心,想添份人气、凑个热闹。
王婆给三个姑娘各准备了一套小葫芦首饰,是用今秋新结的小葫芦仔制成的耳坠子和步摇,京城里的女人家正月里都戴这个,是瓜瓞绵绵、福禄双全的意思,有钱的人家佩戴金镶玉的,她们小门小户的就戴真葫芦,图一个吉利而已。
静临见王婆眼睛发直,“干娘昨晚没睡好?”
王婆笑笑,“一开春就闹眼睛,老毛病了,没事。”
静临慢吞吞踅回家,刚到门口,便听到戚氏兴高采烈的声音,“哦呦,我们三秀真出息了,娘还是头一回,摸到这银锭子哩!”
戚氏说着又将那十两的中银锭子放嘴里咬了一口,又软又硬,暄得牙齿一阵麻,嘴忍不住咧开了花。
紧接着又不放心,道:“三秀啊,咱们见好就收,打双陆哪有一直赢的,都是有输有赢,下一次怕就没这运道喽!”
玩这个靠的又不是幸运,而是技巧,柳平心道,又觉得这道理与母亲这样的妇人讲不通,便索性一点头,敷衍答应了。
“你赌博?”
静临忍不住快走几步,到柳平面前亢声质问。
柳平眼神躲闪,脸一别,倒像是赌气似的没答话。
“你要死了,这么大的声儿!吓死人哦!”
戚氏扯着嗓子,想用更大的动静盖过静临。
“这是赌博!”静临怪叫一声,“自古败家由赌起,柳平,你是个读书人,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么?”
“自然不用!”柳平气愤道,“嫂嫂一介女流,管好内宅分内事便好,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和!”
戚氏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眼含挑衅看静临,“行了!我说老大家的,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呢,别以为挣了几两碎银子就能骑到我们母子头上拉屎了,你瞅瞅,十两的银锭子哩,你那么能耐,咋不见你挣回来呢?告诉你,妇道人家还是安分些,别以为抛头露面几次,就能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好!”静临气得发抖,指着眼前一对儿颟顸的母子,“你们说的,往后家里的事我不掺和,你们也少肖想我的银子!”
看这十两银子你们能花到几时,看你的棺材本儿会不会教你的好儿子输光了!
静临将西厢房的门摔得山响,戚氏哼了一声,小声与柳平道,“三秀啊,这是最后一次,答应娘!”
柳平却故意提高的嗓音,“妇人之见!这世道谁不赌?便是朝中大员、翰林院的进士们还玩呢,哼!若只会死读书,将来到官场上连骨牌都不会抹、双陆都不会打,到底是寒酸腐儒,没出息!”
当初柳文龙就是用这话说服他的,如今他尽数搬来,用来说服自己的母亲,以及堵冉静临的嘴。
戚氏听得直眨巴眼睛,“真的假的呀?”
“那还有假!”
柳平没好气,“往后不该管的都少管。”
这话一半说给戚氏,一半透过不厚的门板,说给屋里的静临。
静临不由嗤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尽靠着女人养的小男人头一回赚到银子,便像是刚下蛋的母鸡,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他要赌便由他赌,将他老娘的棺材本都赌没了才好,到时候一拍两散,没有这两个好吃懒做的货拖后腿,她冉静临自己过日子,别提有多舒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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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京城里的习俗是要串门拜年的。
柳家在宛平是大姓,规矩也多,这天要齐聚族长家拜会。
从前柳大郎这一枝阔时,阖族便要到他们家这大院来,齐聚前院卷棚,祭祖宗,给长辈磕头,吃年饭。
如今数柳祥这枝最争气,他老娘胡大娘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全族的吉祥物,每年这个时候端坐正堂,听着一句接一句的吉祥话,受着一个挨一个的磕头,再就家长里短发表些高见,引得阖族老少频频点头,以为金科玉律。
戚氏和柳平提着四样礼去柳祥家,非要静临同去,说不去便是不知礼数。
静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登柳祥家门的,而婆母与小叔又坚持,如此,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阵小小的冲突。
“若执意要我去也行,”静临道理说得累了,只好也用颟顸对付颟顸,“你们两个就做好让人家轰出来的准备。”
“你还能上天咋?”
戚氏拉着她的胳膊不放。
“是不能,可我能说些难听话,让你们姓柳的一年都晦气,做些莽撞事,让你们在阖族面前抬不起头,”静临盯着她的眼睛,顿了顿笑道,“趁你们不注意,往汤汤水水里加点东西,送你们全家老小上西天。”
这自然是气话,只是话里带着一股疯劲儿,在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戚氏不由得松开了手,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念叨着“勿怪勿怪”,剜了静临一眼,与柳平两个去了。
“暂且随她,”戚氏出了门与柳平念叨,心想柳兰蕙的回信已经收到,这小贱人蹦跶不了几天了,“过几天有她好果子吃。”
柳平微蹙了蹙眉头,“好好过罢,少生是非。”
戚氏怪看了他一眼,“过了年托隔壁给你说亲。”
柳平一下子恼了,将四样礼尽数塞到他老娘手里,独自甩开步子,头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