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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欲趁东风起,昏鸦却送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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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随银儿赶到时,柳家祠堂里正香火叆叇,群魔乱舞。

静临被柳祥和柳金龙这对父子一左一右架着,四婶在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冉宝儿则在她身前,一手攥着静临的淡紫色荷包,另一只手探到她怀里摸索,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叱责声,詈骂声和嘲讽声将静临的挣扎和反驳都淹没了,谢琅像是目睹了一场正在进行的凶杀,先是打一个激灵,随后升腾起滔天怒火。

柳兰蕙最先看到他,急得叫了句“宝儿!”

冉宝儿顾自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快感中,丝毫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平日里娇憨的面孔笑得狰狞,“你长本事了,提前收集好证据,就等着这一天呢是吧?好啊,证据呢,拿出来啊,和婚书一起烧了,教老祖宗们去评断孰是孰非罢!”

直到谢琅将她抡出去,跌坐到柳兰蕙脚下,她口中连串的话仍像是飞奔的野马,勒住了缰绳,四个蹄子却没有立即停住。

完了。

冉宝儿住嘴后,心头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看向躲到谢琅怀里抽噎的静临,刚恢复的理智又被愤怒盖过,爬着便要去将她拉出来,却被柳兰蕙使劲儿拽住。

谢琅垂头,他从未见过这般狼狈无助的静临。

即便是上次在西郊别业,她被陆梦龙无端羞辱,也只是忍着泪,倔强地将那包碎银子扔还给羞辱她的人,随后一个人,挺直了脊背,骄傲地踏上归途。

可是此刻,她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株救命稻草般抓着他的衣襟,脊背的颤抖顺着他的手掌传到他的心尖。

谢琅环视众人,从他们的目光中,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逾矩。

现在怀中抱着的女人是名分上的姨姐,是柳家的寡妇。

这拥抱发生的地点,是柳家的宗祠。

宗法,伦常,礼教……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毕生所学,都在这一刻涓滴汇流,汪洋大海般,扑向谢琅心中的熊熊火焰。

静临察觉到谢琅手臂的僵硬。

“你快走吧,”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咱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你别走,我就只有你了,把你卷进来是我无可奈何。

这是最简单的春秋笔法,谢琅一下子便攫住其中真意。

于是,她推他,他便更紧地箍住她。

静临顺势依偎,用惶恐的神色和低低的啜泣修饰自己的失礼之举,柔软的身体却紧紧地贴着谢琅的胸膛,近得能感受到他砰砰的心跳。

谢琅的克己复礼轰然崩塌,在这一刻,他茅塞顿开,几乎成为了李卓吾最忠实的信徒。

他终于明白了,那日段不循在狱中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也和段不循一样,虽模糊朦胧却又烈火焚身般地,反对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愈是强大,他就愈感到兴奋,就像是沽名钓誉的谏议之臣,为博直臣之名而忤逆犯上时的所感到的兴奋一样。

“狗男女!”

冉宝儿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去便欲与静临厮打。

静临自然是无须还手的,谢琅已将所有的风雨都挡住了,他的怀抱为她营造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

于是,她便能好整以暇地观赏冉宝儿的气急败坏。

没有人像柳金龙和柳祥那样拉扯她,也没有人像四婶那样牢牢禁锢住她的腰,更没有人像她自己一样,去撕扯她的衣服,在她怀里搜查什么东西。

单单是她自己的嫉妒,就已经将她折磨得五内俱焚了。

静临勾起嘴角,在谢琅怀里,给了发疯的冉宝儿一个妩媚的笑容,又冲着柳兰蕙眨了眨眼睛。

柳兰蕙起身将女儿拉回怀中,面色难看至极。

柳祥拦住想要上前的柳金龙,与谢琅一拱手,淡淡道:“谢大人不请自来,小人实在惶恐,不知大人忽然闯入我家宗祠,所为何事,还请大人解惑。”

谢琅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诸位方才不是想要证据么?在下便是给冉娘子送证据的。”

说着,他手中便抖出一张纸。

柳兰蕙远远一瞥,虽看不清那上面写什么,却立即认出了冉常的笔迹。

她骇然看向谢琅,此刻只觉得这位丰神俊朗、年少有为的贵婿怕人得紧。

他是什么时候与冉静临这个小蹄子勾搭到一起的,是在与宝儿缔结婚约之前还是之后,又是什么时候去了徽州,得到了冉常的手书……柳兰蕙心乱如麻,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冉静临这么能折腾,又何必将她嫁到北京!

这回好了,这小贱人离开她的掌控,果真是翅膀硬了!

柳兰蕙的目光淬了毒,在静临那张娇媚的面孔上看到了花二娘,恨不能立即将这对母女毒穿肠肚,令她们七窍流血而死。

冉宝儿则气得浑身发抖,难怪方才那贱人如此嚣张,原来是已经与谢琅串通好了,是以有恃无恐呢!

柳祥看到谢琅手中的信下方落款是“冉常”,心中隐约猜测到内容,便不接这个茬,道:“既如此,便多谢大人。只是您也看到,今日族中还有要事,就不多耽搁大人的时间了。”

说着,他便一手过来接谢琅手中的信纸,一手做出送客的动作。

谢琅手一撤,柳祥的手扑了个空。

谢琅微微昂头,居高临下地乜斜着他,手仍紧紧揽着静临,“好,那就等柳家处理完家事,咱们衙门见。”

说着,揽着静临便往出走。

柳祥立即旋到他身前,张开双臂,老母鸡一样拦住他的去路。小而圆的老鼠眼中射出寒光,似笑非笑道:“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一指静临,“她是我们柳家的宗妇,不能走。”

“是么?”谢琅停住脚步,调转回身,冲着座上的柳老太爷道:“想必这位就是柳家的族长了。敢问族长,既然婚书都是假的,那么冉娘子还算是柳家的媳妇么?”

不待柳老太爷说话,冉宝儿已经挥舞着方才抢到手中的婚书,尖着嗓子叫唤起来,“谁说是假的!白纸黑字明明明白白,即便有笔误,也不能说是假的!”

她这副样子,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可爱之处。

谢琅厌恶的同时,亦感到一种恶劣的快慰。幸好她是这副样子,以至于,他对她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情。

“是么,你父亲冉常冉老先生可不是这么说。”

谢琅将信纸递给卢里长,这回卢里长再不敢拿乔,老老实实、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冉常畏惧冯象山的两把大刀,将这悔罪之词写得十分细致、诚实,从他是如何迎娶花二娘为妾室,到柳兰蕙如何强行抱走了刚出生的静临,又与他狼狈为奸,逼迫花二娘卖身牟利,再静临婚事的前因后果,交待得格外清楚。

谢琅先前已经看过一遍,此时再听人逐字逐句念出来,痛心之余,更觉后怕。

至亲的算计不是见血封喉的利刃,而是蚀骨腐魂的慢性毒药,隐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句闲谈、每一顿饭食中,不知不觉间,就要了女儿家的身家性命。

静临早就对冉常这样的父亲失望透顶,此刻听了他如此清晰的“忏悔”,心中更觉讽刺。

原来他不是糊涂,只是放任。

卢里长念罢,祠堂里静了半晌,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柳兰蕙。或许收拾不听话的妾室和不老实的庶女算不上什么大恶之事,可是夫妻串通起来逼迫妾室卖身,这就有点悚人听闻了。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即便是柳祥,亦觉得柳兰蕙这位堂姑母着实是太过阴险了些。

冉宝儿冲到卢里长面前,一把夺过冉常的信,看了一眼,随即将信撕得粉碎。

“假的!这是假的!我父亲好好地在留在家中打理铺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写上这样一封信,还千里迢迢地交到他们手中!诸位亲戚,莫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就将脏水往我们母女身上泼!”

她知道谢琅的心已经不可挽回,此时理智稍稍恢复,声调降低,又哭泣道:“这二人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竟就如此,简直毫无廉耻!他们的话也能信么……”

谢琅冷笑一声,“你说得对,的确是假的。”

冉宝儿一愣,便见谢琅手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一张信纸,“正是怕有些人毁灭罪证,在下提前誊抄了一份。这份才是冉老先生的手迹。”

不待冉宝儿去夺,谢琅早将信收好。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诸位信与不信,都并不重要。即便冉静临曾经是柳氏的宗妇,如今柳茂已死,亲戚之间再无情分道义可讲,她便或再醮,或分家另过,都与诸位无关,不是么?”

若你们横加阻拦,那便带上东西,官府见了。

这是谢琅的言下未尽之意,柳祥和柳兰蕙都听懂了,只有戚氏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欣喜道:“那还分啥家呀,搁一块过不挺好!”

她还以为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既震慑了冉静临,教她不敢像从前那般嚣张,又能老老实实赚银子孝敬自己。

柳平还未娶亲呢,若是没了这么个能干的嫂子,他们家只怕是就要卖祖宅了。

谢琅低头,轻声问静临,“你要回去么?”

静临便如受了惊的小鹿,睁着惊惶的泪眼,“不、不回去,日夜辛勤,尚有欲加之罪,若是再回去,怕就要粉身碎骨了。”

说罢,她轻轻从谢琅怀中抽身,与他盈盈一拜。

“今儿个趁着卢里长与谢大人都在,请二位与我做个见证。从此以后,冉静临与柳家阖族,再无半分瓜葛!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

卢里长为难地看向柳祥,又看向谢琅,末了只得“嗯”了一声。

谢琅便急忙将静临扶起,“好,今日我和卢里长就为你做主。诸位都听好了,从今往后,冉静临与你们柳家再无关系。若再无端纠缠,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他自来便口称“在下”,定亲宴上亦话语谦恭,此刻却以为“本官”自称,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柳兰蕙方才一直没有言语,此刻终于冷笑道:“谢大人好大的官威!只是不知,今日您贵足踏贱地,到底是以什么身份?”

是朝廷命官,还是柳家女婿,亦或者冉静临的奸夫?

冉静临那小蹄子在身份上做文章,她柳兰蕙也会。

静临闻言与谢琅微微拉开距离,侧头,想从他清俊的面孔上看到答案。

她其实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若是段不循……静临忽然想到段不循。若是他的话,对柳兰蕙这个问题,想必他是没有耐心回答的。

那是个勾结官员的奸商,是个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他才懒得析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他就是他,所有的矛盾都在他身上融会,贯通成蛮横无礼,放肆无耻,可以山呼海啸、痛痛快快地,救她于水火之中。

前番柳祥逼嫁之事,她后来暗暗与名安打听,方才知道前后详细。

还有水生……当日忘机亭中,若不是他出言呵斥,那么当日被那太监抬到宫里的,恐怕就是她冉静临了。

他救了她很多次,可惜如今他身陷囹圄,她却为了自己的私心,转而无耻地勾引他的好友。

谢琅看到静临眸中忽而深邃的悲哀,不禁心神一震。

他看向柳兰蕙,话中带着深意,“幸好,尘埃尚未落定,谢某只是谢某。柳夫人,婚姻大事,两姓之好也,容谢某禀告父母,从长计议。”

柳兰蕙重重攥住冉宝儿的手,好小子,敢拿婚事威胁她!

既如此,便不能再一味妥协了。

柳兰蕙勃然大怒,起身指着谢琅,“谢大人还晓得人有父母,便没有道理将我的女儿带走!她如今双亲俱在,是分家另过,还是居家守寡,都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谢琅一顿,静临幽幽启唇:“母亲说得对,只是不知,若父母意见相左,女儿该听谁的?”

柳兰蕙见她手中高扬着冉常的亲笔信,像是举着盾牌,人便躲在其后矫情造作……贱人!

“我们走吧。”

静临与谢琅轻声道。

她知道,柳家这起子人俱是欺软怕硬之辈,谢琅是朝廷命官,便是强行将她带离,这些人也没有胆子上前明抢。

柳兰蕙眼睁睁地看着静临一脚迈出祠堂的门槛,像是纸鸢乘着东风,正棱棱欲飞。

想的多美。

可惜啊,柳兰蕙叩紧牙关,哼笑一声,线还握在她的手里呢。

静临另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便毫无防备地见到一位故人,正行至祠堂前的柏树之下,脸上投落了黄昏时分密布的鸦影。

“表妹,”那人嘴唇翕动,眼里跳动着寒炽的白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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