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沙射影殃及池鱼,素未谋面成见已深
静临逼问翠柳,鸭子是什么时候煮熟的,翠柳装作听不懂,家里还有米么?该煮饭了!
银儿走到米缸旁舀米,这生米一旦煮成了熟饭啊,可就再变不成生米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翠柳气得将水瓢往锅台上一扔,我没脱!
没脱……哦,原来是夹生饭。静临这才稍稍放下心了,名安这小子还行,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翠柳是傻人有傻命,投胎运差了些,姻缘却是不错的。
静临与银儿合计一番,挤兑归挤兑,不舍归不舍,翠柳如今也十七了,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她无父无母,行事又有几分孩子心性,婚姻大事只能靠她们两个张罗。名安的心意固然可贵,到底还要问过他家里的意思,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如此才不算是教翠柳委屈了。
说好了一起去山西会馆,临行前一晚,银儿忽然改了主意,“生意刚开始兴旺,不好三天两头关张,你自己去罢。”
“那不还有翠柳在家呢?”
“她去朝前市,我看铺子。山西会馆就在棋盘街上,见过面了,正好顺路与翠柳一起回家。”
段不循将写着“冉静临”和“王银儿”的两张名刺看了又看,到约定这日,等来的却只有静临一人。
静临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身后,孟沅君不在。
“坐。”
段不循表情没什么异样,像是接待寻常访友,起身给静临倒了一盏热茶。
静临伸手去接,段不循已将茶盏撂在了几上,一撩衣摆,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
“名安与翠柳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前些日子,他忽然上门求娶,我想着,的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
“哦,竟然是这样,我道这小子为何忽然要读书呢,原来是为了女人。”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也是人伦之常。”
“嗯,说的也是。”
“……”
段不循端起茶盏,用盖撇一撇浮叶,吹了吹,浅啜一口,心旷神怡。
“我们段家人,都是先立业,后成家。”
“……”
静临默了半晌,笑道:“慢慢来也好。翠柳年纪小,还不懂得识人。其实这人呀,也如田里的庄稼,一茬更比一茬强。”
段不循撂下茶盏看过来,“有这话么,我怎么记得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静临站起身,“我们家姑娘心眼儿实,还在等一个准话。告辞了。”
“花无百日红,是耽搁不得。”
段不循的话凉凉闲闲地追上来。
静临一脚迈出门槛,“岂止是花?草木皆有期,谁人不知嫩草比老胡瓜好吃?”
段不循盯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方才发觉胸口闷得要命。
抽了一口气,满鼻子都是一股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掏出她的名刺,双手反向一拧,“冉静临”三个字就皱了。若是再稍稍用一点力,便能将它撕得粉碎。
到底没舍得,又将名刺又揣回怀里。
懊恼自己犯贱,一拳砸到几上,静临那盏未喝的茶便溢了出来。
茶汤蜿蜒过来,触手还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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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与段不循斗了一场气,出门便后悔,自觉没法跟翠柳交待。
踯躅要不要单独去找名安,翠柳已经巴巴地跑了过来,红着脸问,“段大官人怎么说?”
静临走回摊位前,含糊道:“事要一样一样办,先把他读书这事办稳妥了再说。”
翠柳想,读书又不耽误娶亲,真要等到名安中了进士,她八成都要入土了。静临这么说,难道是段大官人看不上她,不同意名安娶她么?
“你放心罢,勿要胡思乱想!”静临能拖一时是一时,“回去慢慢说,你看着摊子,我去颜如玉胭脂铺看看新上的货。”
翠柳撅着嘴,看着静临渐渐走远了,心里只盼着名安快来,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呢。
名安却是在宝光阁被静临截了胡。
一见面,静临便老实不客气地质问,“段名安,你做的好事!”
名安唬了一跳,“娘子,您忘了,我如今叫王名安了!”
静临往上首一坐,竖起眉毛,“是么,这么说你爹管不着你了?”
“这……”名安顿了顿,“我爹说什么了?”
静临冷笑一声,“你爹说什么了你都不知道,就敢贸贸然跟我们家姑娘提嫁娶,真当我们家没人了么?翠柳是没爹没娘,到底还有我和银儿两个姐姐呢,可不是什么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走的!回去把你老子的意思问明白了,行,就托媒上门,下聘过礼;不行也给我们一个准话儿。我们家是穷,可是人穷志不短,陡坡峭壁我们也不想高攀,平地有什么不好,乐得图个踏实呢!……”
她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名安哑口无言。
少年心性,一时情生意动,便找心上人表露心迹了,的确是欠了考虑,忘了先和段不循说。
可是段不循并非是个很看重门第的人,也从来没提过要给他聘个什么样高门第的姑娘。
冉娘子怎么一口一个“高攀”啊“平地”的,又不是爬山……名安脚步匆匆,打定主意要从他爹嘴里要个准话。
段不循的大怒早已酝酿妥当,就等着名安往上撞呢。
“想好了?行啊,明儿个就送你去最好的书院,聘最好的先生,先读个三五年。再从童生开始,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来。咱们家有的是银子,不着急!什么时候金榜题名了,什么时候洞房花烛,也算是双喜临门。你意下如何啊?”
名安委屈得不行,先前还说什么“天高地广,你想走哪条路都好”,怎么这会就改了,莫不是真嫌弃了人家的门第?
哼,想他名安先前也不过是个小叫花子,如今是发达了,还不是一副肩膀两条腿,也没见比从前多了三头六臂。
都是一样的人,谁瞧不起谁呀!
名安什么都能听他爹的,唯独娶亲一事,一定得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
这辈子就只能是翠柳,打死他也是翠柳!
段不循见他跪得直挺挺,脖子梗出老长的青筋,一脸都是不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读书,我答应你了;要娶亲,我也答应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能算是答应吗?“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谢琅那样的天资,二十出头就成了庶吉士……进士,呵,莫说能不能考中,就算是能,到时候他也是个老头子了!
还双喜临门……一把胡子的老头子,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打起帘子,从花轿里迎出个同样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俩人步履蹒跚地走到喜堂上:一拜天地,咳咳;二拜高堂,咳咳;夫妻对拜,咳咳;送入洞房——一宿就光顾着咳咳了,还洞房个什么劲!
名安想着那场面,越想越是伤心,竟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顺着初具规模的下颌骨流到喉结,将少年人的皮肉哭得亮晶晶的。
说他不懂事,他又什么都懂,甚至都已经开始爱慕姑娘了,说他懂事,偏又在这里嚎啕大哭。
段不循气得想踹他一脚,却是笑得提不起腿。
“滚滚滚”,他提着脖领子将名安薅起来,“少在老子这里嚎丧,你爹我还没死呢!”
名安哭得停不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搭,“你、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我、我这样怎么和、和冉娘子交待!”
段不循收敛笑容,想了想,“你就和她这么说。听明白了?”
名安破涕为笑,“真的?”
段不循也露出个笑模样,“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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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短,寅时还是一片漆黑,谢琅已经洗漱更衣妥当,坐在桌边用早饭了。
谢夫人心疼儿子,生怕下人不尽心,这第一顿饭定然是要自己亲手做的。
谢琅几口喝完热粥,“母亲再回去躺会儿,儿子去上朝了。”
谢夫人看着儿子龙章凤姿,满脸都是慈爱,“去吧,晚上早些回来。”
谢琅颔首,与母亲恭恭敬敬一揖,披上棉袍,转身出门,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谢夫人跟到门边,掀开棉帘张望了一会儿,方才回屋,又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来岁的年纪,搁在别人家,儿女都一堆了,只有清和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到底是不让做母亲的放心。
叹了口气,教陪嫁婢女雅红剔亮油灯,谢夫人借着灯火,又看起了冉宝儿前日托人捎来的信。
字迹娟秀,措辞文雅,态度恳切。
莫说小门小户养不出好女儿,端看这一封得体的信,谢夫人倒是挑不出什么错。
若真要说错,到底也是他们谢家的不是。
冉家并未将多年前的玩笑放在心上,是谢父这古板的老头子,非要践信守诺,这才相隔千里,成了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一桩亲事。
谢夫人自然不甘心,也暗示过谢琅,谁知当时儿子一听对方的姓名,倒欣然同意了。
如此,她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哪成想,冉家把姑娘送到北京城了,谢琅又变了主意。
如此反复无常,即便是自己的儿子,谢夫人也拉不下脸去,反咬一口人家冉氏的不是。
谢琅说冉宝儿言行无状,人品低劣,柳兰蕙心狠手辣,虐待庶女,谢夫人将信将疑。
仔细问了,方才知道儿子这么说,是在为他那新寡的姨姐抱不平。而这位姨姐,不光是个美艳的小寡妇,还是个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生母乃是冉常的姨娘,出身扬州瘦马。
内宅那些事,谢夫人自觉早就看透了。妻妾不和,连带着各自的子女也不和,免不得就要耍些心机,将心思放到对方的夫婿身上。只恨儿子心性纯良直善,又是情窦初开,中了人家的计了。
至于旁的那些耸人听闻之言,谢夫人付之一哂,以为不过是冉静临的谎言,加上谢琅的糊涂罢了。
两厢对比,谢夫人是宁可要冉宝儿,也断然不要冉静临。
眼下未将话说死,对谢琅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存了观望的意思。
若冉家就此偃旗息鼓,同意退婚,那是再好不过,自家的老头子也无话可说;若是冉宝儿心性坚定,人品模样也过得去,成了婚事也未尝不可。
谢夫人打定了主意,便吩咐下人备礼品和马车。
谢父问去哪,谢夫人道:“亲家母病了,我不去探望总归是不好。”
谢父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早就该去!人家到京城这么些日子,你迟迟不肯露面,别说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告诉你,咱们谢家书香门第,万不可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谢夫人上了马车,“行了,知道了。”
撂下帘子,与雅红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