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墨落无关处,望门叩止转柔肠
翠柳特意等到名安走了才催静临拆信的。
静临拿着信封长吁短叹了半天,还是到里间拆开了来,匆匆扫了一眼,没发现些什么不能为人道也的私密话,这才同意了那两个一起看。
满满五页纸,写的是指甲大小的蝇头小楷,内容无非是天气饮食,起居杂项,间有山西平阳的风土人情之类,看着不像是信,倒像是游记中的一节。
只在最后一页用最后几行字道了些家常,问了几句寒温:
“自别后流光飞度,转瞬已至岁末。北国三九天气,正极寒时候,未知徽州客安宁否?往来行走,增添衣物。或可躲懒至节后,俟春回大地,琅亦归矣。……僚属皆曰:’除夕不能伴父母左右,此为一憾。’渠惟附和,然则心中暗自庆幸,非如此不得清净,乃免每岁必有之口舌。此乃肺腑之言,说来惭愧!他人不解,君当知我。”
静临叹了口气,与银儿解释道:“他父亲是个难相与的,逢年过节必要心意不顺,找茬与家人大闹一场方才罢休,所以他才有这样一说。”
银儿默然无语。从前无数次幻想,要是自己也有父亲常伴左右该是如何幸福光景,如今看来,这样的父亲没有也罢。
翠柳倒没觉出这段话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来,只将前几页纸翻得哗啦响,“这写的都是啥呀,谢大人可真行,光说下雨和吃饭能说这么多,啧啧!”
银儿觑着静临,幽幽道:“你以为呢?”
静临从翠柳手中夺回信纸,一边往信封里塞一边道:“以为什么?我以为,他若是不写最后这一段肺腑之言……我心里还能松快些。”
银儿摇头苦笑,“前面那些就不是肺腑之言了?你们俩果真不是一路人,早断了对谁都好。”
说话间,翠柳眼尖,瞅见门外的人影,瞧身材仿佛是段不循,忙招呼了静临一声。
静临也看到了,便将信胡乱往妆奁匣子下一塞,只等着他从门外进来,心里想着他八成是冲着这封信来的。就见这人在门口踯躅半晌,眼瞅着就要推门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那手又放了下去,竟然掉头回走了。
“哎!”翠柳疑惑道,“怎么走啦?”
说着就要过去叫人。
“别叫他!人家不肯赏脸登门,我们何必上赶着请!”
翠柳闻言扭头,却见静临眼睛似怨似嗔地盯着门外,面上已经晕出一层薄怒。
“你又怎么了?”翠柳怪道,“他前前后后为你、为咱们,做了这么些事,要说不是情真意切,那可真就是罗汉转世救苦救难了。还有你,分明也是在意他的,从前见不到时总要偷偷想,如今隔壁住着,却始终不肯见上一面。你们两个人呐,真叫个奇哉怪也!”
银儿也道:“他已经从山西会馆走到了乌义坊,如今又主动走到了咱们门外,你也主动向他迈一步又有何妨?”
静临却又犯了犟,气冲冲道:“她说我,你也说我!不怪谢清和,不怪段不循,全都怪我一个人是吧?”说着竟扭头进了卧房。
“她、她……”翠柳结巴了半晌,“她这些日子的脾气好生古怪!”
银儿宽和笑笑,“别和她计较,她心里别扭呢,过几天自己想明白就好了。”
“有什么好别扭的?”翠柳噘嘴道,“不好与谢大人交待,这个我懂,与段大官人……两厢情愿的事儿,总这么别扭着,我瞧着心里都着急。”
“我且问你,段大官人方才为什么来?”
“自然是为了信嘛,他想知道静临和谢大人断没断利索。”
银儿点点头,“不错。那他为什么又不进来了呢?”
翠柳“啊”了一声,张着嘴发懵了半晌,“这个你可真是问住我了,他为啥又不进来了呢?……难道是他不好意思问?”
“或许有这个因素,但肯定不全是。”
“到底为了啥,你别卖关子!”
银儿看向紧闭的卧房门,故意提高了音量,“从他的角度想,他也觉得委屈,心里也巴望着有人能主动给他个交待呢。”
“……哦,那她……”翠柳下巴一努,无声道,“那她为啥生气?”
银儿伸出指头戳了她脑门一下,笑道:“你呀,朽木不可雕也!”
翠柳嘴一撇,“真麻烦!我和名安就没这些弯弯绕绕,生气了就直说嘛,捂在肚皮里沤着不说,教人硬猜,哪个能猜中?”
“行啦!知道你们俩好,恩恩爱爱,情投意合!别在我这儿显排了,快去隔壁看看你们家名安罢!一时不见如隔三秋的,教人看了牙酸。”
翠柳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当真去了隔壁。临走前问,“万一段大官人问起这边儿的事来,我咋说?”
银儿笑道:“实话实说。”
待到翠柳走了,她方从《备急千金药方》中抽出一张笺子。
这是小春上次送来的。
正面依旧是密密麻麻批改后的方子,后面却是一张言简意赅的告示。
“惟初草堂招收弟子,需年满十二,谨敏好学……”
程先生亲笔写的,倒是没说不收女弟子。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听说过哪个先生收女弟子的……这倒也无须赘说。
程先生到底是何用意,是随手拿来一张纸做药方笺,还是有意为之?银儿摩挲着这张纸,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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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冉宝儿携着病歪歪的柳兰蕙投奔到谢家,谢夫人就病了。时不时地头疼,太阳穴处发紧、发胀,两耳像是塞了东西,整颗头都觉得沉重难当。
请了相熟的郎中来看,也没看出怎么回事,只说忧思过重,好好睡几觉便能缓解。给开了几副安神药,喝了似乎有点效果,依然三五不时地犯。
冉宝儿事先没说,自作主张央了柳祥,请来了一个颇有名气的李郎中上门来看。谢夫人虽不快,到底领了她这个人情,教那郎中给搭了脉,另外开了个方子,抓了十副药。
实是没想到,这十副药下肚,谢夫人的头痛竟真的有所好转。冉宝儿更是殷勤侍奉,日常为她揉按太阳穴,一按便是大半个时辰,在她卧房里伺候的时间比在柳兰蕙那里的还长。
谢夫人心里再是不甘,此时此刻也是说不出退亲送客的话来了。
“罢了,罢了!”
冉宝儿刚走出卧房,谢夫人便当着雅红的面叹息道。
这母女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投奔上门那天,偏巧谢父在家。他那样的人,最在意左邻右舍的目光,怎么受得了亲家母和未来的儿媳妇在门外下跪哀求,当即便将人给迎了进来。
谢夫人虽心中懊恼,到底不当家,没敢说一个不字。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眼瞅着冉宝儿俨然以谢家儿媳自居了,谢夫人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这个好歹比她那个姐姐强。
雅红深知夫人所病,试探道:“不知先前那个沈小姐如何了。”
谢夫人闻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那可是个好孩子,方方面面都可人心意的。只是如今咱们这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与那孩子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奴婢倒是听说,沈小姐原先在徽州时也是定了亲的,按理说今年就该成亲了。只是她那夫婿不知何故下落不明,误了婚期。正巧沈大人调任北京,这才动了给她另寻人家的念头的。”
“我自然知道这个。”谢夫人点点头道,“沈大人也是打听过咱们家这点底细的。他是看上了清和这个人,方才三番五次邀请他上门赴宴。只可惜这孩子性情太顽固,为了那小妖精拒人于千里之外,白白错过了一桩大好姻缘。”
雅红一边给谢夫人捏脖子,一边含笑道:“奴婢还听说,沈小姐原先那夫家,可是和冉家还沾着亲呢。”
“是么?”谢夫人示意她停手,眼含疑问。
雅红凑近了些,低声回道:“那人正是柳兰蕙的亲侄子、冉宝儿的亲表哥,如今下落不明的柳文彦。”
“呀!”谢夫人委实惊了惊,随后压低声音道:“还有这么巧的事呢!”
“可不是!”雅红道,“八成这沈小姐和冉宝儿还见过面呢!奴婢以为,既然是沈家看上了咱们家少爷,不妨就将实情与他们说了,再邀请那沈小姐和她母亲过府一叙,试一试他们的意思。拒绝便罢了,咱们开诚布公,也不算得罪了他;若是肯来,奴婢便觉得,这事就还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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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这日,静临、银儿与翠柳备了三份祭祀用的香烛纸品,依次祭拜了王婆,花二娘,以及玉官和水生。
山西平阳府这边,谢琅默默提着祭品去了段家大院。
这里看起来颇像是个规模更大的柳家老宅,更宏阔也更寥落,更宽敞也更破败。荒烟蔓草之中,野狐出没,碧眼灼灼;残垣断瓦周边,夜枭显形,怪声桀桀。当年的混乱和惨痛已被雨打风吹去,血与泪却似灌注进了每一块砖瓦之中,又从每一道缝隙、每一条门扉中阴恻恻地渗透出来,令整座宅邸都笼罩在一股阴冷不祥的气息中。
远近传闻,此地不仅有狐妖出没,更有厉|鬼索命,擅入者轻则遇鬼打墙,重则殒身丧命,不得转世。
谢琅乃是读书人,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每次与陆梦龙经过此处,都要备齐香烛祭品,前来祭拜一番,并以此为朋友相交的本分。
段不循对此倒是一笑置之。他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四海,偏偏不肯踏足故土,就任由这宅子荒着,从来不管不问。
谢琅默默将院中长得半人高的杂草薅了,清理出一片可以下脚的空地,将祭品摆放整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祭拜毕,便在院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人世喧嚣,唯有此地清净难得。远离一切利益纠葛,一切红尘牵绊,荒得令人心安。
直到天色黑透,谢琅方缓步而出,向着官署的方向,再度投身到吏科给事中的纷扰世界。
他走后不久,柳文彦便探头探脑地跟了出来。
伍老爷曾经提过,此处乃是段不循的祖宅。他也是一时兴起,存了知己知彼的心思前来一探究竟,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谢琅过来祭拜。
全家老小一百多口人的性命……柳文彦思及那场轰动一时的奴变惨案,回头张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大宅子,顿觉毛骨悚然。心头划过一丝奇怪的感觉,来不及细想,便被寒冷和恐惧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