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揍敌客之难
那是入侵开始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天。
火红的太阳照在枯枯戮山头上,一丝不苟的管家团队们也流了汗,打湿了做工考究的统一西装。
银皱着眉看身边的柯特,又看着前方站成一排的管家团队。
挥舞着宽大的和服袖子驱散炎热,柯特皱着眉,极度不愉快地道:“还有等多久?”
巴托奇亚共和国地处热带,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大晴天无降雨。
“我要把我的伞拿过来。”柯特道。
作为比少女还精致的少年,柯特常年随身带着一把阳伞,能够确保他半边脸永远隐于阴影之中,但是他们突然被拽过来围观,连一直精致的柯特都如同强行被拽入阳光之中,什么都没有带。
“很快就结束了,少爷。”梧桐客气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而银,则是很不合时宜地想到——“怪不得不怎么长个子。”
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柯特那没有什么情绪,但是看过来就让人觉得很难受的眼神又打了过来。
银这才醒悟过来要降低自己没什么必要的存在感,她往人群中缩了缩,找了一个管家搭成的,也挡住一点太阳的人墙后面,看向了他们被突然拉过来后看的场面。
山脚下面有一群正在被围剿的实习管家。
他们有的是被揪出来的叛徒,有的是被怀疑的对象,有的是本来就会被淘汰的成员。
最后一声闷响在那些身体里的声音消失后。
梧桐让开了挡在他们前方,也同时阻止了他们离开的身子,鞠了一躬。
“麻烦死了。”不知道是哪个叛逆的少爷,在后面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人影闪烁了几下,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各自散去了。
本来还满满当当的山头,顿时只剩下了银,梧桐,和另外一个垂着头的管家。
梧桐朝她一颔首,也很快的离开了这里,处理剩下的多到糟糕的事情,临走的时候垂手的管家走了过来,帮她撑起了柯特同款的伞。
“银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揍敌客的管家都有些面目模糊,但这个管家的身却有些眼熟,好像接送过她和戣几次,还在天空竞技场中负责等过她的比赛。
在第一梯队的管家团队里,银觉得这位看上去很文雅的管家非常年轻有为。
“好的,谢谢。”可能是看到了管家团队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上来的,原本不太喜欢被管家跟着的银,今天很诚恳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阳伞偏了过来挡住了今天有些毒辣的太阳。
管家沉默地跟在背后,她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就算银走着走着已经完全不是回双子楼去的路了,优质的揍敌客管家同样一言不发地跟着她瞎晃,并不多问。
从头到尾遮在她头上的伞的角度也是一成不变,完美的抵抗着今天阳光,确保没有任何光照在她脸上的。
除了梧桐以外的揍敌客管家,在银眼里基本上并不具备对话的功能。不过他们也不具备的各有特色,有的就安静得如同哑巴,有的就只会重复一两句口头禅,比方说今天这个管家,他的特色就是会一直反问“是吗”。
银的目的地是后山的那座湖,以前一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就会拉着戣去那里,戣不在了她也常常会一个人过去想不开。
虽然知道管家不会给什么反应,但是走在路上,银还是忍不住和管家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她先是说:“今天连亚路加都被拔出来围观了。”
“是吗。”
“我感觉科特,很不高兴。”
“是吗。”
“失去同事,你们会不会有些难过?”银突然问道,“我在想,他一定也难过了。”就算是被所有人认为是手段无情冷漠的大家长,在亲手处决管家,处理掉可能被划为“揍敌客”的人的时候,伊尔迷一定也还是难过了。
“是吗……”
虽然还是干巴巴的两个字,但是银还是感觉到了管家的情绪波动,似乎也觉得她最后的一个猜测是无稽之谈。
但银并不觉得自己的想错了。
她有一天问过伊尔迷,什么是揍敌客。
他给出的答案,让银觉得在他心里所有在酷酷戮山成长起来的一切,一定都是非常重要的。
青年管家撑着阳伞,跟在少女的身后,他像每一个合格的揍敌客管家一样,外表恭敬沉默,全身藏满了玄机,即使手上只有一把餐刀,也能迅速收割性命,保护主人的安全。
他白色的手套里面藏着一把薄薄地刀片,只要一瞬间,就可以结束掉这个毫无防备的小女孩的性命。
他左手举着遮蔽阳光的黑伞,右手捏着那把刀,面容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却并不看得清楚。
怪物组成的家族,是没有弱点的魔兽,唯一薄如蝉翼之处,偏偏是这样的存在。
树林里的枝条猛地晃了晃,靠近湖泊的深处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嚎叫,银回过头,对上了餐刀靠近她瞳孔的刀尖。
以及身后几乎扑倒她身上来的野兽。
目光凶残的魔兽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血红的目光盯着管家和银。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带着倒刺的舌头在银的脸上舔了一口。
“没关系,二毛爱我。”
管家一手举着伞,一手拿着刀和揍敌客变异地看家猛兽对峙着,半晌他才在四毛退了一步,隐去丛林之后,收起了餐刀。
揍敌客豢养的宠物是亲人的,但是只是针对个别成员而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哪怕是对于管家来说,这依然也是危险的存在。
巡逻守则里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看到小楼那边窗户破裂的话,就带着人道湖泊这边找人就好,银被西索揍了之后留下了非常难以琢磨的阴影,喜欢跳楼喜欢拆窗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湖泊这里,一找一个准。
所以银和经常盘踞在后山的几毛,关系都不错。
银并没有晃到后山,她走到一半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告诉管家她要回去吃饭。
管家鞠了一躬,在太阳已经不那么刺眼的情况下,收起了伞。
在银说了不用他在护送后,管家停留在了原地,目送着银往回走过去,像所有管家一样在不被需要的时候隐去存在感。
但今天,这个管家收起伞后,自己朝着湖泊的方向走了过去。
太阳半落后,湖面上却反射着非常耀眼的光芒,黑衣管家慢慢脱下制服,他身上那种被经年训练的驯服就淡了许多,湖水里倒映出了一双带上眼镜后清晰了许多,属于猎人的眼睛。
“金、的、孩、子,大了。”像是常年不说除了是吗以外的回答,他有些僵硬地说着这已经不熟练的话,但还算清晰。
他蹲下了身子,手指插进了湖水里晃了晃。
但是他顿住了,因为指尖并没有摸到应该有的硬质质感。
于是他往深处探了探,终于摸到了什么,往上提了上来。
可,那并不是他之前放在这里的东西。
他抬起手,和一个本来应该去餐厅的人,对视了起来。
他想过很多在揍敌客的最后一天。
很可能实在骄阳曝晒的一天,也很可能全年短暂的下雨的十五分钟,他想过面对的可能是揍敌客的任何一个人,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被她发现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有些苦恼地道,“怎么会是您呢。”
银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无辜看向了那个管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现这个管家有问题的,可能要归功于她总是被戣嫌弃的直觉,也可能是因为,当一个人藏得太久了之后,总是会忍不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虽然面对的是伊尔迷一直在找的那个危险的存在,但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那种害怕,而且她听到了一个让人在意的名字。
“你和金有什么关系?”
这真的是一个很少出现,但一出现都会伴随着大事情的名字。银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不负责任的名字抛之脑后了,但一旦想起来,那种被他坑得身不由己的感觉仍然会伴随着牙疼一阵阵地冒出来。
管家沉默不语,但银却已经知道这个人肯定和金有一些联系,有可能他还知道金在哪里,并且也不能用重名来找借口,因为再把她捞上来之前,这个管家很明确地说出了,金的孩子。
还有谁能那么倒霉有个叫金的爸爸。
即使是在揍敌客家,她的出现也是莫名其妙的,不常有人提起她的家人到底是谁。
“所以,这次的事情和金有关系吗?”
管家矢口否认道:“没有关系。”
“这只是……”那个管家艰难地道,“这只是我和揍敌客的私人恩怨。”
揍敌客做过太多的生意了,对他们来说那只是数字、清单或者面目模糊的任务,可是对于别人来说,那是相伴的朋友和亲人。
他是一个因为揍敌客而失去了重要的人的普通存在。
“我和金没有关系。”为了不引起误会,这个管家撇开头冷淡地解释道。
骗人。银在心里想,你明明是因为金才放过我的。
莫名其妙被那个失踪狂救了一命的银,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她看向了那个管家,想了想道,“你赶紧跑吧。”
她猜就算伊尔迷现在暂时没有发现,找到最后一个人的时间也不会太慢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说他在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赶紧离开。
似乎是诧异她的决定,管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银叹了口气道:“我不希望你死掉。”
仔细算算,她认识这些管家的时间比和金待在一起的时间都要久了。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其实她并不希望那些管家被处决。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应该会让伊尔迷不太高兴。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在这种低气压的情况下,管家竟然还突然轻笑了一下。
“一样喜欢随手救人。”他这么说,“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就像揍敌客家族也只能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一样。”
“银小姐,也许我本来就逃不出去了。”
黑色眼睛的掌权人是真的没有发现他吗?还只是隐藏在黑暗中作为带着獠牙的毒虫,早就为他编织好了罗网。
如果他没有靠近银还有些许可能,可当他下午决定撑起伞的时候。
那个监护人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关注自己的被监护对象。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从昏暗中走出来的身影,就像潜藏在后山的几只魔兽一样,至始至终关注着幼崽的活动轨迹。
“伊尔迷少爷。”那个管家这样恭敬地称呼道。
“过来。”伊尔迷对银说。
准备放水被当场发现的银背脊僵硬了一下。
她根本不好意思回头,于是只能尴尬地往旁边挪动了几步。
因为本来就和银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对视的双方都没有管她的挪动,管家提起了手中的伞,轻轻抖动了一下,变成了一个锯齿状古怪的刀具。而伊尔迷也以看不清的速度捏起了手指尖细微的闪光。
他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自己并不是伊尔迷的对手。
于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朝着银的方向道,“金在……”
但是他并没有能够将完整的句子说出,念针从四面八方飞来,直接钉在了他的喉管,四肢,和眉心上,话语就那么停止在了嘴边。
“等等……”银伸出手去抓他,可是直到真正面对伊尔迷,才能感受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优秀的杀手。
他维持着那个有话要说的表情,倒在了地上,一直看着银的方向。
他似乎又回想起走进揍敌客的第一天。
面对的是高耸的青黑色的黄泉大门,背后是火红色的职业,身旁站着一群没有任何情绪的,未来的同僚门,穿上制服的那一天,他见到的那一切,心里在想——这就是夺走我身边的人的揍敌客。
可是后来,在日复一日沉默又残酷的训练中,在无数血液和训诫混合的夜晚,他也曾经在瞬间恍惚过。
好像与这里的一切融为了一体。
然后,他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他看到了这里无坚不摧的残忍和冷漠,最后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总要给他们以创痛,才能让他们明白别人的创痛是什么,总要让他们感受到疼,才能让自己的疼,不在那么蚀骨。这是他无能为力的办法。
银透过他倒下的瞳孔,看到了缓步走来的伊尔迷。
“抱歉,我迟了一点。”伊尔迷脚步轻巧地走了过来,托起了发着呆的小女孩的下巴,“被吓到了么?”
银的表情有些愣怔。下一瞬间,她的眼睛就被伊尔迷捂住了,耳边传来了他的劝诫——
“对于敌人,不要有无意义的犹豫。”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不要做不到……我对你的基本要求。”
果然,她想要放走这个管家的想法不会让伊尔迷很愉快。但是他真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又让银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些她以前并不会反驳的伊尔迷的教导这次又被伊尔迷重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银脑海里突然觉得,这是有些不对劲的。
伊尔迷牵起了一直发着呆的小女孩,准备带她离开。
没有直接用念针控制想法,没有恐吓,甚至捂住了她的眼睛,这可能就是揍敌客家族最温和的寒暄和安慰了。
本来就不应该抱有多余的同情和想法,他们就应该是这样,冷漠的没有温情的,既不害怕敌人,也不关心自己。揍敌客的世界里没有复仇,如果有一天他们失去了家人,他们要做的只是思考这是否是等价的交换,反思自己整个体系。
有什么是不对的,银在心里想。
在被牵着的离开的前一瞬间,她的脚步顿了顿。
那个不知名的管家说即使是死,他也想带走一个冷漠的揍敌客家人,就算他们不能理解疼痛,也要让他们知道疼痛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在死亡的那一刹那,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愿望。
他在自己的身体里,装了微型却剧烈的炸弹,心脏停止十秒后,炸弹爆炸了。
基裘失去了一只眼睛。
她挡在了发呆的银和低头看着她而迟疑了一会的伊尔迷的前面,用坚硬的缠替他们挡住了所有的伤害,却也因为流弹而炸伤了眼眶。
也许这就是母亲,即使是在揍敌客的家族里,所谓的母亲也是总为孩子们流泪的存在,即使流下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非常浓稠的鲜血。
她说没有关系,本来就喜欢戴半边纱幔的帽子,戴上帽子之后,这只眼睛本来就是多余的。
可银再也没看到她,摘下带着纱幔的帽子。
她所有的苍白、美丽、以及如蓝宝石一样有光泽的眼睛,从此被藏在了纱布之下。
糜稽越来越胖,奇犽越来越冷淡,伊尔迷的强势,和银些许的改变,也都是从那年开始的。
那年,虽然只是一枚炸弹,虽然只是基裘阿姨的一双眼睛,但终于有什么,穿透了揍敌客家安全了十几年的壁垒,伤及了它的皮肤。
银不知道家里其它人的感受,却在那个夏天痛哭了很久。
基裘卧病在床,她把哭到抽泣地银揽在了怀里,轻轻哼唱着歌谣。
“很熟悉。”银揉着红肿的眼睛,趴在床上说,“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人总唱给我听。”她拍着我的肩膀微笑“在……”
在什么地方基裘没有说下去。
那是一个不太美妙的地方,所有的回忆都只能靠这首歌来支撑。
她只把那个带着尾音的小调,一遍一遍地哼了下去,轻轻拍打着少女的背部: “我曾经后悔过,在那个地方,因为我的骄傲,我失去了很珍贵的东西,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补偿回来。”
她托起了银的下巴,剩下的美丽的独眼与她对视,在这个角度看过去,银突然觉得,这只眼睛和她在哥特拉斯的记忆重合了起来,冷淡的,但不乏温柔。基裘轻声对银说:“我希望小银不要失去珍贵的东西。”
银擦掉眼泪承诺,“我……我会努力。”
“恩。”基裘阿姨抚摸着她的脑袋,“小银,不要怪伊尔迷……”
她的目光似是在回忆:“他也只是因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