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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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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沚的说法,跟方才拿到的户籍卷倒是对上了。

这位崔氏父母早亡,仅有个兄长作伴,却也在前些日子不幸早逝,她便花光了所有的钱置办丧事。崔氏在城中替好些人家浆洗衣裳为生,连花酒楼的活也去接。

如何相识没细说,不过先召侯刚下葬便连夜住进了衡沚的私宅,也是不守节的贱妇罢了。

恐怕是想攀附侯府高枝,紧紧抱上衡沚这棵大树不撒手。有规矩的姑娘哪有未婚便住进男子宅院的?

古言娶为妻,奔为妾,这便是十足的自贬了。

“家世无妨。老侯爷不是重家世的人,陛下自然也不会拿这一条约束世子。”薛平不再看阿姀,“世子早日成婚,对陛下而言何尝不是建立君臣互信的根基。大丈夫成家立业,世子也该早做考虑了。”

衡沚故作沉思,身体微微前倾了些,压低声音,“陛下的意思,烦请监令指点。”

阿姀站在衡沚身后不显眼的位置,静静瞧这老狐狸念经。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在新帝身边听多了耳风,说他如何如何步履维艰,如何如何苦。

大崇三足鼎立之势已久,都城空架其中,新帝寝食难安,器重衡沚等着用他。但不先成家,镇守边关亦是凶险万分,怕一朝西去无法对老友交代。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阿姀腹诽。

若不是真的出宫后一路体会百姓生活,那她还会信两分。一个人已经做到位至九五,吃喝不愁你却说他辛苦,简直是相当然胡诌。

不过衡沚这厮,听得这么认真,可别被洗脑了吧?认识时候尚浅,阿姀还琢磨不透他是个什么性情。

“世子将要满十九了,来日若是婚帖与古画一同呈给陛下,三喜临门,恪州的财政也能宽裕些啊。”

言下之意,就是你成婚,拖欠几年的军饷就发给你。

逼婚两个大字,就明晃晃印在薛平那张四不像的老脸上。

“监令着实会替我着想。”衡沚便就顺坡下驴地笑笑,“没钱的日子,实在是举步维艰啊。”

薛平没久留,是满意地带着婚书走的。

他常年居于都城,在恪州吃住全不习惯。唯一顺心点的事也就是跟胡姬欢闹了几日,又花了大笔银子将那名波斯舞姬买了下来。

好在他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顺利得不像样,反正阿姀和衡沚出双入对站在宅子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里都是舒畅。

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个心眼儿似蜂窝般的人一推一就,此刻也是最好的盟友。

“公主不愧是公主,走到薛平眼皮子底下都不慌不乱。”衡沚漫不经心地侃道。

阿姀重新挺直肩膀,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薛平是外人,平时不得入内宫。他至多见过我三次,加上云鲤的好手艺,岂能不事半功倍。”

眼下的情形,是一个各取所需的情形。

衡沚为了要钱,一边能绑架公主,一边能用婚姻之事造假。阿姀正是看中了与自己不谋而合的这一点,才突发奇想提出要配合他做这出戏码。

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

阿姀用天子游猎图和配合成婚两件事和衡沚交易,换取衡沚隐入她潜逃的踪迹,和一家受召侯势力庇护能顺利开起来的铺子。

开铺子是她早就想好的事。

经过数次哭丧的经验,阿姀从白事中嗅得了些商机。

现在大崇的白事,或者说概括起来整个红白喜事,操办时都是零散不成体统的麻烦。

假如一户人家现在要办白事,从买白绸丧服,到订棺材纸花,要在东西市之间来回奔波。还有吹拉弹唱的,讲究人家请挽郎唱挽歌的,就更要耗费心思。

不管是事前准备,还是事发突然准备,报丧拖不得。经管丧事的人一两日之内马不停蹄,总归是麻烦。

喜事也是一样。

又如鞭炮。阿姀随衡沚进城那日刻意留心过,城中为安全起见防止失火,是不许开炮仗铺子的。人们想购置爆竹烟花,要亲自前往城外。

且尚无固定客源,客人嫌这消耗物什贵,掌柜嫌一年到头生意冷清。

倘若能做一个联系这一切环节的中间人,替人规划仪式进程,顺便能让客人一次将所需物品齐购,那还不能算个好生意吗?

何况白事一行,本就少有人经营。

阿姀想想,就觉得银子已经流水似的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衡沚看她眼都直了,笑问,“一介公主,怎么做得跟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解释了你也听不懂,阿姀懒得应付,“你不缺钱?谁跟钱过不去。”

他还真缺。

草率地决定成婚,就是因为这两个钻钱眼儿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缺钱。

衡沚有心大刀阔斧地在恪州实行新政,加强城备,好使百姓商户都能不受边关草原侵袭的苦。

可这事不能明着来。

既要慢慢地、暗暗地做,就会少了许多合理的入账来源,势必要在互市上多下功夫。

阿姀想要加入城中经营,会得到比他更多更广的消息,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

“你放心,我做事断没有虎头蛇尾的道理。等生意做起来惠及彼此,那时再好聚好散,也不过是一纸和离的事。”

阿姀这样坦然的话,让衡沚没由来的觉得哪里不爽。

“想这些,未免太早了吧。”衡沚将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勉强挂住。

“我没打算长留恪州。”阿姀转身看着面前的人,非常郑重,“等生意做得差不多,我还要启程去蜀中。”

与人谋,也要给自己留一亩三分地的退路才行。

不仅是她,若说衡沚没什么图谋,也是不可能的。

身份摆在这里,阿姀流落在外,无论是继续以给人哭丧卖苦力,还是谋别的生计,都迟早有被抓回去的风险。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新帝想要宣城公主和亲,是天下皆知的事。

也许她逃出宫,也有躲避和亲的意图。

若是下次再见,是什么她出嫁的场景,衡沚也觉得不畅快。

新帝是不可能再花功夫笼络蜀中的,再划算一些,怕是要嫁她去草原。那是什么地方?一个女人嫁父子三代比比皆是,历来的和亲哪里有不苦的。

想起那缘悭一面,也不想见她往火坑里跳。

总之是可惜。

“去蜀中做什么?”他想了想,问。

好歹算是个轻松的问题了。

阿姀以前就听说蜀中好风光,民风也爽朗。最重要的是美味颇多,是个安居的好地方。

虽然是蜀中侯王宣素来同都城不对付,不过她也没同都城对付过。

再隐姓埋名一些,应该是不会叫人发现的。

“大崇处处风光,当然是去见识见识。万一碰上什么缘分,兴许就留在那儿了呢。”

听说蜀中有一种独特的暖锅,一边烹一边吃,阿姀早就想试试了。

看她语气满是向往之情,衡沚不觉敛了眉。

“总之。”阿姀背着手,“我不仅不会低估自己的能力,也不会低估世子的能力。”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莹亮恒定,“我还相信,世子绝不会屈居小小恪州,宏图几何,自是不可估量。”

然后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衡沚:……

本以为是狼狈为奸的谋算,这一席话突然说得这么昂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俩是什么朝廷栋梁国之肱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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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临时给了阿姀征用后,云鲤在外头守了两天。

主子说里头有要事,叫他们看好书房门,鬼祟的人一概抓起来。因为是亲近的侍从,她和云程才被允许交替守门。

新夫人此刻正捋起袖子,蹲在地上将那日抱来的碎石头磨成粉。榔头在她手中像是绣花针一般灵巧,一锤下去碎石头又碎成了均匀的小石块。

阿姀抬头的功夫,瞧见门槛上云鲤半张圆圆的脸,不由招手,“云鲤,进来进来!”

云鲤蹭蹭蹭了跑进来,忍不住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何不叫云程来做体力活儿?”

鉴于也不能明着声张作假,阿姀就简略道,“有些颜料不好买,所以只好买点原料回来自己动手了。”

“做颜料?您会得真多啊。”云鲤听了,很有些惊讶。

云鲤对这个新夫人有十足的好奇心。虽然那日府中来人,她才见到阿姀,却感受到她亲切明朗,做事有条不紊,并不似浣衣女的身份。

不过主子要成婚了,以后便有的是机会探明这些,不急于一时。

云鲤年纪不大,也是少女心性,爱热闹和喜欢的人凑在一起,所以才自请到书房来。

阿姀也很喜欢她,所以云鲤很快便在这儿找到了己所能及的事,十分欢快地搬起砖来。

衡沚在侯府忙了几日盘账回来,方进了书房的门,便见云鲤匆匆忙忙去换一盆洗笔的水。

礼都行得潦草,让他看得挺稀奇。

“倒是没想到,你和云鲤这样好。”扯过一张凳子来,衡沚衣袍一撩,坐在了阿姀工笔的长桌一旁,监工似的。

才开始打线稿,阿姀沉淀得很心静,落笔轻缓,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以前有个侍女,跟云鲤一样招人喜欢。”她一低头,碎发便悄悄垂下来,将耳朵遮住,“比我小一点,还没桌子高就派来服侍我,一到冬天就裹得像兔子一样。”

思及此,阿姀便不由笔头一顿。

生怕临错了线条,赶快调换了握笔姿势,“可惜见是见不到了。”

纸上仕女栩栩如生,阿姀侧身示意衡沚来看。

室中安静,听得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衡沚上前来,只是没看画,在等她说下文。

“后来让我皇叔打死了。”

这件事憋在心里,已经挟持了阿姀两年。从前没有人问过她,她也不曾提起。

若不是看到云鲤,突然想起她的小侍女,皇宫之中人如草芥,就无人记得她断送在永宁门外的生命。

衡沚垂眼看她。

这是大崇唯一的公主。

自她爷爷辈起,不知为何,登基了的帝王再无所出。武安帝潜邸时的两个儿子,便是她父亲与如今登基的新帝皇叔,是几十年来大崇最昌盛的皇嗣了。

阿姀是先帝于潜邸时所生,皇后那时难产,此后也再无所出。

大崇立朝的规矩严,不许皇子们沉湎声色,一般也不能纳妾养外室。直到先帝登基,后宫扩充妃嫔,竟也没再有皇嗣降生。

如今的新帝就更离奇了。他在潜邸时,便被当时的王妃一纸休书休弃了,永王妃怒言宁去尼姑庵一辈子吃斋念佛,也绝不再踏入王府一步。也算是震惊都城的一件大事。

后来眼看着自己的皇兄重病将崩,经营着夺了皇位,如今也无所出。

独生的皇女,连留下自己侍女性命的权力都没有。

衡沚随便扯开了话头,“疑人不用,怀先生授业,我自然是敬服的。”

你看,你让他看画他要听故事,你给他讲了故事他又看画。男人呵。

“三个月很充裕,甚至提前交差也可以。颜料和线稿我同时进行,只是做旧少不了得两三日罢了。”

可面前这人像入定了似的,半天没作声。

阿姀手一翻,怪异地用笔头戳了他一下,“你不如出去发呆?”

那双眼才慢吞吞移到阿姀身上。

之前从没仔细看过,衡沚的眼睛竟然不是纯黑的。在正午的日头底下,有些很深的琥珀色隐在瞳孔深处,凑得太近时,尤其看得明显。

“我不操心。”衡沚退开了一段距离,弯腰将几支滚到地上的笔捞起来,放在笔洗里轻轻涮着,恢复一贯散漫的样子,“近日有场花酒要去,在想着怎么讨你个人情,求阿姀给我做个掩。”

笔锋散在水里,浮浮沉沉。

一如阿姀听见这话时浮动的心。

“所以。”

衡沚抬眼。

“爹刚下葬三天,你就要出去喝花酒了。”阿姀刻意重读,“十里八乡都没世子这样的大孝子吧?”

衡沚:……

“比不上公主,随便找个坟头都能哭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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