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援
前因后果通通说了个清楚明白,一直困扰着阿姀的这条线才终于捋了清楚。
由于消息并不畅通,于是那时阿姀、衡沚与许停舟三人并没追究到的杀手,原来是一个江湖高手,据说会一种独特的功法,能通过外力造成对方内伤。
正是这种功法造成了仅有细微伤口,尤潼人却因为内脏破裂出血而死。
这人姓名不详,只因脸上有一条纵横的刀疤而被称为“凶面”。不仅不常出手且要价极高,通常是锻刀锻剑的稀世奇珍或是给人陪葬的明器,口味极怪,很少有人请得起。
据张十六借助的消息来源所称,凶面上一次出没,还是半年前在都城,更具体的便不得而知了。
信中亦明确地写到了这一点。
张十六和赵卓至此,算是完成了邶堂派发的任务,即查出尤潼的死因。
而邶堂知道了凶手,就会借助自身强大的消息网揪出杀手的幕后指使。
杀人灭口,必有缘由。如果不是因为指使和尤潼都掌握了同一个不想被众人皆知的秘密,追杀到千里之外的北地就显得更加荒唐。
到这时,尤潼就算成了嘴巴严的死人,邶堂也能掌握第一手消息,以备后手。
沈家到底有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能让几方合起来对尤潼赶尽杀绝呢?阿姀不断思索这个问题。
邶堂既然以谋反为己任,这必然不会是什么对沈氏有利的事。这条反向的证明线就几乎更加明显了。
“张十六留下的地址,是将信鹰放飞到恪州西南方向,并无具体指明,驯鹰营有邶堂的人,他们会负责让鹰飞到该去的地方。”
森寂的夜色中,黄纸燃烧的声音充斥着几人的耳朵。如同将人呼吸的空气也用火燃烧殆尽似的,心也随着这些推断而疾疾鼓动。
赵卓越发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恪州的官员里,必有人是邶堂的上线。如若不是出钱的人,便是以公谋私行方便的人,总是都在组织中有很高地位。此前我也曾往西南放飞过一只鹰,回来的时候爪子上沾了像是桃花花粉的东西,你可以往这个方向去寻。”
西南。
阿姀仔细回想了一番。
从前在衡沚书房中,看过恪州地图。西街向南的方向,确实是一片风景宜人的宅子。因为地段贵些,所以多是官员的居所。
不过也有几个富商住在那附近,比如阿姀脑海中赫然出现了刘敬铭的那处宅院,院墙外就是潺潺而过的护城河,远方有隐隐约约的山郭。
既在西南,又栽有桃花,显然就是刘敬铭更有嫌疑。
只是事情没有充分把握的证据前,并不好直接决断。
“怎么了?”周嫂子忽见阿姀盯着自己看,手上连拍孩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阿姀拍拍裙子,站起身来,“好姐姐,有石黛吗?”
借了只带着描眉的石黛条,阿姀扯下一块衣摆,便毫不顾忌地趴在一旁的停棺床上,顶着灯落了笔。
多事之秋,难免有人在暗处搅混水。
衡沚不在,可他们既然是一块儿的,就须得将这些消息共享,以免他吃了不该吃的亏。
虽然想一想,以他做事的手段,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
阿姀一边写,一边偷闲在心中称赞自己真是善良,天底下还去哪儿找自己这样靠谱的同盟。
云程很有眼色地将灯挪了位置,以防阴影挡住了布浪费夫人的时间。
出来了许久,不知家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无论是阿姀还是云程,都有些隐隐忐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好了。”阿姀提快了笔速,折好之后递给云程,“云程,还需要劳烦你往返一趟,先将这个拿回去交给衡沚,然后让郑大运棺木过来,他知道怎么做。”
云程点点头,仔细将布帛收好,“夫人放心。”
石黛拿去还给周嫂子时,又飞快转身补了一句,“哦对了!再劳烦你顺路带些热的羊奶来,这孩子都饿得不会哭了。”
这时,赵卓的视线才从面前的妻子,缓缓转移到怀中的那个小襁褓之上。
他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人之降生就是为了受苦,一生到头总在离散失去。他自己的这半辈子回望起来,也是遗恨相接。
年少时的黯淡几乎时刻不停地笼在他头顶,难以喘息的苦痛一直跟随着他,如鬼魅附身。
也许那年没有遇到张十六,死在虎口之下,早就解脱了呢。
赵卓苦笑一声。
而这个小小的孩子,已经是他同萍娘最后的联系了,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他抚养长大,让他无病无忧。
“从前萍娘要我为儿子取名,而那时杂事缠身,我总是心神繁重忘了这事。今日在他母亲灵前,就请侯夫人为他取个名字吧。”
赵卓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十岁,眼中明光不再。
阿姀就维持着半回头的模样,俯视着他。
那刻意加重的“侯夫人”三字,还真是想让人忽略都难。
大家彼此心中,都似有一面铜镜映照般清晰明了。赵卓并不是在以此示好,反而是以及其冒犯的方式,逼迫阿姀以后庇护住这个孩子。
就在萍娘的灵前,赌阿姀的再一次善心。
日后要为妻子与朋友报仇,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冒险吧。
就算是接纳了他们一家三口,给予了容身之处,冒着被追杀的风险也要帮他收殓亡妻,也并不能换得这人的一丝信任。
甚至他已经出卖了所有自己知晓的信息,也只是为了现在与阿姀做一个交易。
阿姀在心中嘲着,如此聪明的人,却只能将这点小聪明用在计较糊口上,还真是沈氏造下的孽啊。
微微偏了偏头,装饰在鬓间的一朵珠钗轻轻晃,她似乎在思索,“乳名就叫福生吧,盼他以后日日安稳快乐。你是父亲,他还缺一个能登记户籍册的名字,这是你的责任。”
还真别想当甩手掌柜,就非要借你这无名小卒,将背后的人全都揪出来不可。
是人是鬼,总得一探究竟才知道真相。
天蒙蒙亮时,云程总算和郑大一起,匆匆赶来了。
郑大带的东西很全,从寿衣到胭脂水粉,一应殓具都有条不紊地放在木箱中。
赵卓此时才想起自己是个父亲,拿了奶坐到一旁喂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周嫂子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懂得小殓的人,当仁不让地开始替萍娘擦洗手脚。
阿姀挽起袖子,也想过去帮忙,可云城区却逾矩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将人叫去了一边。
“此时虽然说这个不妥,但已然到了紧要关头了。夫人,家中出事了!”云程来得急,汗水盈额间而生。
这是阿姀才发现他的异常,“出什么事了?”语气不自觉地便带了点焦灼,语调也扬了起来。
云程的声音压了又压,更加逾矩地凑近阿姀耳边。
耳语声尽,阿姀一瞬绷紧了眉头。心中像有块巨石猛地沉了下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竟然。
天下的棘手事,竟然都事赶事凑到了一处么?
“所以属下得赶快返回,帮不了夫人忙了。”
怨不得阿姀今日总觉得心里没底,原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话诚不欺她。
“我和你一同去,这时我岂能独善其身。”阿姀不自觉咬着嘴唇,权衡了许久,“这里就先交给郑大和周嫂子吧,事出从权,来不及再想办法了。”
周嫂子从一堆器具中抬起来头,人已经调整到吐息轻缓的境界了,说话也轻缓,“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郑大亦坚定地冲她点点头。
“掌柜娘子不必忧心,诸事缠身,便省了停灵守丧等一应步骤,今日我便将萍娘下葬。”赵卓怀中,福生已经安稳睡去,不再哭闹。“晚上我们便回水长东闭门不出,有周嫂子作保,也应相安无事。”
那倒更好,阿姀点点头,“也好。近几日左右也需要郑大带着伙计们往来家中送东西,若有事,便托他带话给我。”
于是一路风尘仆仆,阿姀和云程一人戴着个遮脸的斗笠,赶回了私宅。
“等一下!”
人走到了熟悉的门前,却见着赵姑姑带着云鲤,堵在府门前与人对峙。
阿姀悄悄靠在墙后,听到了几句声色俱厉的“不见客”和“没有命令”。云鲤眼尖地瞧见了她,悄悄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赶快绕路。
“这是怎么回事?”阿姀低声问。
云程眉头紧皱,摇了摇头,“主子毒发这事并没告诉赵姑姑,属下出门时也无人上门。他们……看着像校场那边的人。”
校场?阿姀听得云里雾里,又听到毒发两个字更是眼前发黑。只记得衡沚似乎确实在筹建什么新的校场,供巡防营精锐练兵用。
可是好好的,他们上门干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阿姀只能先从平日出入的后门进去,那里几乎无人知道,还算隐蔽。
进了门她便摘下斗笠,越走越快,到了石桥前几乎跑了起来。
进进出出的下人端着热水与新的布巾,不停地与里间交换。铜盆发亮,覆在盆底的一大滩污血晃着阿姀的眼睛。
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阿姀的心忽然开始擂起鼓来,一种迟迟赶来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夫人,您回来了?”说话的是云从,他突然的疑问将阿姀的听觉从潮水堵住般的闭塞中,猛地拉了回来。
一种重回人间的清明,唤醒了思绪散漫到千里之外的阿姀。
“大夫正在里头,您要进去吗?”
要进去吗?
原来将她钉在地上的,正是这个疑问。
衡沚,四面楚歌之际,你可千万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