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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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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关营内。

游北大军气势汹汹地直冲隘口楼关而来,先是在城门外十里叫嚣了一番,如今又退了五十里,安营扎寨,似有死磕之意。

晁蓄与孟秉此次随行。

数日之前,两人站在城门之上,听游北大汉洪亮的辱骂声穿透沙尘而来,孟秉气得吹胡子瞪眼。

于是一气之下,孟秉拂衣而去,直冲营内去寻衡沚,打算问个明白。

等到晁蓄终于追上都尉之时,他那比起游北骑兵毫不逊色的声音,亦是气势非凡。

“哼,我就不懂了,人家都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了!震天辱骂三日不绝!便是开城门迎战,又有何惧?”一边说,孟秉一边将手比作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衡沚面前,是一卷摊开的地图,手边仍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州务,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似的。

既然如此,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干什么?

孟秉是个急脾气,在战场上有时确然就是需要这样一种冲动,可目前并没到拼勇气的地步。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章法。

衡沚最后一句话写完,神色不动地看了他一眼,“都尉急什么,蛮子呈些口舌之快,就耐不住了?”

晁蓄进来前,正有一封斥候急报,顺手带了进来,“先别吵,先别吵,军情要紧。”急报递上桌去,晁蓄又规矩地退后了些,拍了拍孟秉的盔甲。

那肩头一块,冷铁铸成了凶兽,手掌拍下去,疼得霎时收了回来。

瞧着总督与都尉之间的气氛,像比城门对峙的两军更肃穆些。

孟秉这个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在新校场,便已然冒犯过总督一次了。即便是再仁心的将军,岂能容人多次质疑自己的决断?

别整军之前,仗还没打,自己人便先闹起来了。

衡沚将那卷着的布帛展开,依旧用了拆字法,简短地写明,游北人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今夜便会悄悄退回。

这事却奇怪。

衡沚匀称的长指压着那布帛,沉吟不语。

虽早就料到他们压阵至城下,是为了挑衅。可并没激怒对方,便先行退兵,决策得毫无道理。

若不是自身除了问题,便一定是有了不利人而利己的状况。

游北人俗称蛮子,便是因为向来狂妄自大,野心之狂,从不将中原放在眼中。这便是从前游北败退的原因,现在看来,也将成为未来败退的原因。

但是。

衡沚又将桌上的州报挨个细细看了一遍,并无一地有异常之状。

到底是什么,能让游北放弃挑衅,安坐城外呢。

纸张堆成的小山底下,压着一张颜色材质不同寻常的信封。

衡沚的目光落在此处,如冻湖逢春,稍融了几分冰冷。印着花色的贵价纸笺抽出来,衡沚想起,这是昨天从恪州城送来的家书。

所言无他,只是孤孤落了一个“安”字,算是他那寥寥数笔更寥的回应。

恪州。

衡沚心中愈发不平静起来,难道会是恪州出了事?

在游北人眼中,楼关是一座空城,最怕的不是死守,而是死守之后恪州营迅速调兵增援。然则若将眼前之状,解释为攻后方仓廪而断前方之粮,完全符合游北一贯战术。

而眼下的问题,就在于实情正好相反,史定与段参在恪州营中演的是一出空城计,而让游北以为是空城的楼关却殷实,乃是一处反空城计。

楼关无碍,即使挑衅,又逢北地初冬降雪,必然不敢贸然进攻。

可恪州呢,恪州城一旦被破,那便是游北意外之获,前后夹击,恪州必败。

更何况,那是他的故土,是他的家,心安之处,还有寄来家书的妻子。

阿姀又该怎么办。

孟秉亦是参不透这段沉默又是何意,焦躁起来,“总督,你倒是说话啊?”

衡沚不由地手下一紧,攥了一把羊皮地图。

“晁蓄,近日恪州城可有消息?”阿姀这张纸笺,是衍庆楼的,衡沚曾在章海送信来酬谢时见到过。

若是一切如常,她该天天待在水长东或是家中,又怎么会在衍庆楼回信。

晁蓄一愣,摇了摇头,“并无异常啊。”

“传令下去。”衡沚倏地站起身来,“三日内,全军按兵不动,若有挑衅不许上当,违者军令斩。西门按照部署,一切不变,及时通信。”

晁蓄与孟秉下意识地一拱手,接下军令,再一抬头,总督人却脚步带风,急匆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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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寒霜笼枝,月黯森寂。

阿姀头发高高绾成髻,穿了身利落的短衣,与龚嵊公羊梁,在骛水边汇合。

恪州的护城河,是骛水的支流之一,骛水又发源于骛岭。若寻护城河的上游,径直来到骛水,是完全合理的。

“这,至于穿成这般吗?”夜色太浓,直到这师徒两人走到阿姀面前,她才勉强看清。

一身漆黑的夜行服,又用黑布蒙住口鼻,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混迹在四周,几乎融入荒郊野外的漆黑里。

“不是怕人发现吗!”龚嵊猫着腰靠近阿姀耳朵底下,虚着声音说道,“阿姀,你怎么独自前来啊?”

阿姀无奈地看了一眼同样乖乖猫着腰的公羊梁,走在前头带路,“人多岂不引人耳目?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章掌柜都被褚晴方看得死死地,消息不能走漏啊。”

龚嵊一想,倒也对,连着哦哦了两声。

三人静悄悄地穿过小树林,穿过了一带峡谷,便发现了骛水分流的山坳。

只是没有光亮,脚下也不知踩了什么东西,软绵绵地,像是烂泥。

“当心。”阿姀身形一斜,公羊梁连忙扶了一把。

阿姀笑着道了句谢,“多谢公羊师兄,我与褚晴方是好友,如此称你,不算冒犯吧?”

算是初初相识,公羊梁留给阿姀的印象,是个纯良安静的郎君,身上的高洁气质却是不常见的。

公羊梁的脸色可疑地热了一瞬,幸亏夜深看不清楚,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算,崔娘子有礼。”

人本就也是内敛的性格,常年跟随龚嵊,更是不常见到女子。与褚晴方相处久了也倒罢了,跟不相识的小娘子这样同行,难免紧张。

龚嵊走在前头,听着两人的对话,会心笑了笑。

公羊梁今后即便不回家担起公羊氏,也是要娶妻生子的,该是时候让他入世了。

走着走着,便更发觉不对劲,有种极度的腐臭之味传来。

这味道几欲令人作呕,阿姀皱着眉头,顿在原地,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熟悉。

“怎么了?”

公羊梁在她后面,见人停下,忙问了一句。

“这味道,是尸体的臭味。”阿姀踩踏着软绵绵的一片,谨慎地退开来,到山石之上,掏出怀中的额火折子划亮,“公羊师兄过来,先生,你也是,都走到山石上来。”

手中的光亮,向方才那处探去。

待周围被火光照亮,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三人面色惨白,五脏六腑,几乎颠倒翻腾,闹了金銮殿。

“这……这是!”公羊梁强忍着晕眩的感觉,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来。

流水之下,软烂的一片,还有些坚硬的条状物横亘其中。

像是,骨头?

“这是尸体。”阿姀喃喃,说罢又反驳了自己,“不对,不是完整的尸体,是尸块。”

这些尸块被泡在水源中,时候一久,便泡得涨大腐烂,腐肉如同淤泥一般,便是几人方才踩到的东西了。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尸块在河道里?”公羊梁缓了缓,皱着眉疑问。

半晌不见旁边的龚嵊出声,再转头看去,人已经趴在石头边吐了起来。

阿姀捂着口鼻,拍了拍他的后背,“龚神医,你一介杏林高手,还怕尸首?”

龚嵊吐得说不出话,抬起手摆了摆。

公羊梁叹了口气,跟着接了一句,“师父爱洁,从前教我和师妹施针动刀,也是如此一边吐一边讲的。”

阿姀:……

吐空了胃,龚嵊总算是缓了过来,直起腰背,大喘着气道,“是了,就是这一原因!城中,尤其是城东的百姓,染病最重最多,都是喝了此不洁之水。不洁也就罢了,还是人尸腐烂,更是病症加重了。”

这句话的威胁力之大,听罢连阿姀与公羊梁,都捂着唇呕了几下。

“事不宜迟,我们需赶快返回,找人清理河道,再阻止百姓饮用此水才是……你们俩,还没吐完啊?”

眼前这些尸泥,与人们饮用浸泡了的污水而病,其难以忍受的程度,早就超过了森森白骨。

“走,走走。”龚嵊从后赶着两人,“夜长梦多,人命关天。”

冷风的声音,吹着树上早就干枯的叶子,咔吱咔吱作响。

手脚并用地爬下山石,三人正欲快步跑回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山野中响了起来。

“往哪儿跑?”

冰凉的刀刃即刻出鞘,发出刺耳的鸣声。

阿姀后背一凉,那刀刃直直地冲着自己耳边划过,钉在了树干之上。

几人凭空出现,如森森鬼魅,在林中显得十分渗人。

阿姀后退两步,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现,现在怎么办?”龚嵊此时是真的怕了,牙关都战栗着,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天要下雨,人要被杀。

一种既不甘心丧生于此的倔强袭上阿姀心头,这么恶心的地方,岂能就此埋骨?

又同时,曾与衡沚一起穿梭黑暗丛林的熟悉,也凭空成为了阿姀的盾,增添了她的勇气。

“跑!”她坚定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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