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露
仲冬出头,持续了半个月的疫病,总算是随着河源结冻,彻底消失在了恪州。
而一切也不出衡沚所料,很快便从楼关传来了加急的军报,言雪化不过四日,驻扎在楼关外的游北大军,便有了动静。
衡沚匆忙动身,连夜疾驰而去。
彼时天色朦胧,是黯淡的青色,阿姀便站在城门上,目送着他斥马,渐渐消失在了眼前。
在他们的过往中,似乎寂夜与破晓,贯穿着始终。
阿姀垂下眼,不由叹了一声。
身后的云鲤几步上前,也跟着叹气,“主子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归了。好不容易见面,就这么分别了,都怪这时局。”
嘟囔的几句,倒听得阿姀心情好了些。
石砖冰凉的触感,在掌下慢慢延伸,阿姀跟着放肆,直到云鲤瞠目结舌,惊恐地望着她。
“是啊,都怪这时局。”阿姀平淡道,“若不是皇帝无能,昏庸享乐,毫无治国之能。我大崇边境从无宁日,岂非他猜忌克扣军饷之过?”
话语声渐渐消散在冷风中,沉默得久了,阿姀自己也觉得无趣,不再讨伐自己那滚蛋皇叔。
不过她此刻非常确信一点。
倘若真的有一日,能有把沈琢从皇位上拉下来的理由和机会,阿姀却很乐得做这样的事。
虽说自小并无父母疼爱,寄养了半辈子,但名义上好歹还有个家成为阿姀的慰藉。
而这仅剩的东西,都是因沈琢的私欲而失去的。
大家的病好之后,水长东的生意也恢复了正规。只是到底因疫病伤了元气,街上还是冷冷清清。
白事近日添了许多,铺子中也总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除了棺材一类必须花钱之物,纸钱元宝,能免的都一概免去。
做生意讲究做生意的诚心,一来二去的,水长东的声誉倒是更好了。
阿姀忙了几天,挑了一日大雨,登上了参军府的门。
此前褚惠替她联系邶堂时,对方便以江湖中人不便牵扯皇室为由拒绝,只是给了个通信的方式,来承诺消息互通。
阿姀也不愿与之牵扯过多,想着自己本来也只想要情报,便不以为意。
不过就在恪州发了疫病前一天,那处传信也断了。
现在看来,完全是被人玩弄在鼓掌之间了。
褚晴方的母亲设灵那段时日,恪州一直阴雨不绝。参军府的粉墙绿瓦,都冷寂肃穆。
凭着褚晴方讲述的父母往事,阿姀心中断定,蒋夫人一定在他心中有很重要的位置。
于是等待今日这样一个雨天,阿姀等了许久了。
纸伞收好,交由下人放在檐下。
故意为之的一身素白衣裳,阿姀站在门前整饬了一二,才推门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褚惠形容枯槁的模样,坐在书桌之后,盯着桌上的画像出神。
窗大开着,不时裹挟雨水的湿冷进来,激得人一抖。
阿姀淡淡讽道,“装模作样。”
褚晴方几日之前,便随龚嵊和公羊梁回骛岭的居所去了。龚嵊一直秉持着逢乱必出的理念,架子摆得很足,请他吃饭也被婉拒,仿佛山中真的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似的。
女儿一来一回,褚惠都丝毫不知。
他前些天也缠绵病榻,加上忧思过重,看着清癯瘦削,显老了十岁。
褚惠动作一顿,调整了又回复道,“殿下不过是因投毒一事而来,不必出言刺我。”
阿姀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不消片刻便有人上了茶,热茶气息围绕之下,她也放松了些。
“此言差矣。”阿姀轻啜一口,“有更重要的事,先要告知参军。你前些日子喝的药,都是晴方配好了送来的,到了家门而不入,可见她对你之恨。”
阿姀以往是不愿靠揭人伤疤来达到目的的,只是面对褚惠这种杀妻之后又情深似海的人,实在谈不上道德而言。
褚惠浑浊的一双眼,慢慢地抬起。
阿姀盯着他,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不动声色地拨弄了两下茶盖,阿姀才继续道,“也是,一个能对妻女痛下杀手的人,又有什么再见的必要呢?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因如此,你才能轻易被邶堂迷惑了心志。”
褚惠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似有千针刺痛,密密麻麻不绝。
“你不能出门,自然也看不到,因河源被污,无数本可以平淡生活的百姓受到重创。黄发垂髫,有孕的女子,甚至一家几口无一幸免。丧事一日接一日,做棺材的木料堆满了棺材铺的大门。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
阿姀一字冷似一字,“是因为邶堂还是在于游北勾结。此处疫病一了结,楼关便战事又起。”
在恪州这些年,尽管褚惠对这里并无感情,却也深知北地一旦攻破的下场。
届时游北骑兵长驱直入,平州再破,便直捣都城,江山易主。
改朝换代可以是赵钱孙李,也可以是蒋沈韩杨,但绝对不能是自大狂妄的游北人。
阿姀今日特地来此,言辞尖锐却又点到为止,对于褚惠来讲,已经足够了。
“殿下何意?”
阿姀挑起嘴角,“我便说了,要么整个邶堂臣服于我,要么我将它一锅端了,参军便自己掂量吧。”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屋中,连茶盏都冰冷,褚惠才恍然回神。
不过阿姀对自己四两拨千斤的后果十分满意。
不出五日,便有人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了私宅。
阿姀打开一看,发现是褚惠细细写下的名单和暗号,连同调动所用的一枚熟悉的木刻,一并交给了她。
仔细将这些东西收好,总算是又解决了一件事。此时一盘算,只剩下平州的事没有解决了。
一是水长东分店尚未开起来,二是指使投毒的主谋谌览尚一无所知。
未知的东西总叫人心中不安,还是要尽快搞清楚才好。
等到楼关困境解决,衡沚回到恪州,今年水长东的分红便也下来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阿姀尚未察觉,破晓前的送别之后,竟是诀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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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府,夤夜残蜡。
谌览散开衣袍,正由着侍女为他揉按肩腿。
自平州长公主过世之后,新帝停掉了一切待遇。
自那时起,谌览便怀恨在心。他自小锦衣玉食,受不得旁人一点歧视冷待,靠变卖祖产还债的日子一久,城中的一些达官贵族也不再和颜悦色,谌览尝尽了下等人的滋味。
索性最后剩的一点钱,在州府中捐了个官做,才不至于被人完全踩在脚下。
他将一切不幸,全都归咎于新帝沈琢。
于是谌览很快搭上了邶堂,没过多久又搭上了同样欲推翻大崇的蜀中侯王宣。
在王宣的指使下,谌览对恪州下手,意图使城破,好让王宣有可趁之机倒逼都城。
待王宣一朝称帝,自己必是从龙重臣,什么锦衣玉食没有?
他想得美,却也把别人当做傻子一般,尤其是恪州并不只有一个“纨绔浪荡”的召侯,还有一个他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宣城公主。
“你所言可真?”谌览漫不经心地磨着自己的指甲,他正愁办砸了事在王宣处不好交差呢,不想正有人送上了大功一件。
“千真万确。”跪在地上的人并不抬头,声音带着颤抖。
谌览挥退身后的侍女,懒散地从旁拿过一把切梨子的刀来,人还是笑模样,可下一刻却阴狠地抵在跪伏着的人的颅顶。
“本官脾气可不大好,见不得人撒谎。若你所言是假。”他尖锐的笑声响起,“那这把刀,便顺着你这里,贯穿你的脑袋。”
刀尖所指之处,无不冰冷发麻。
那人哆嗦得更很,“绝、绝不敢欺瞒大人!”
“好,好,好!”谌览大笑着,将一壶酒顺势灌进自己口中,眼中很快染上幻想在权势之中的迷离,“天无绝我之路,祖母,若你还在,也一定会为我今日的成就而欣慰的吧哈哈哈哈哈!”
他状若癫狂,“平州尚有家兵三万,等我再招兵买马,将这消息一传回都城,前朝一乱,新帝势必要和亲割地以偏安,我再起兵,那是名正言顺啊!”
谌览的亲信将报信的人带下去,路过转角处,高悬的灯照见了她的样子。
佝偻的身子,忧思重重的一张脸。
平静了没几日的恪州,即将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激起腥风血雨。
夜还没破,一封信便由平州快马加鞭而出。
在都城之外,又一分两份,一封递进了中书省,呈交新帝。
而另一封,则由人悄悄送进了安平坊中一座安静的宅院。
三日后早朝,新帝震怒,句句斥责召侯衡沚藐视君上,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数落了个遍,竟敢私藏在逃的宣城公主,差点误了朝廷大事。
朝臣冷眼之下,一道圣旨下去,伴随着直奔恪州而去的,还有一队森严的金吾卫,奉命缉拿。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当金吾卫破城而入,这次带着一个见过公主的小黄门,一下子便只认出阿姀时,她还挽着袖子,在细细描写做法事用的黄符。
四周皆是人,私语窃窃,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被团团围住的水长东之中。
他们所熟知的崔氏,从小小的浣衣女,做到了召侯夫人的位置,在城中开起了自己的铺子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甚至前几日还在城中施药,做尽了好事。
可转眼之间,却变成了通缉已久的,天家最宝贵的公主。
这又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