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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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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瞧见吧?”

床帐子里钻出一颗脑袋,纱幔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有些诙谐。

迎恩掖好殿门,回头看见了,不由得笑了笑,“殿下放心,没人看见的。”

说的是偷偷将药倒掉的事。

虽说新帝早派了人,将长升殿团团围住,为的就是好好让阿姀受一受囚禁的苦楚。可又不愿意额外派伺候的宫人来令她舒服哪怕一点,所以除了殿外洒扫的仆人,他们不会进入殿中,便只剩下了阿姀和迎恩两人。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处不就在偷偷倒掉药这处体现出了么?

阿姀双臂一展,索性将床帐拉开来,“只两天没喝药,便觉得酸痛起不来身的感觉好多了。”手掌撑着床沿,阿姀认真思索,“我还是很结实的,若不是因为这个,起码三天风寒就能痊愈。”

一病,便不由得身体疲懒,脑子糊涂,实在是耽误事。

迎恩从铫子中盛出热汤来,捧了一碗端给她,长叹一声,“若不是屋里炭火不足,被褥不够厚实,饭菜也清汤寡水,只怕还能更早些痊愈呢。”

阿姀听她幽怨的话语,喝着水一时不察,呛得咳了几声,还是没忍住笑。

“哎呀,可慢着些!”迎恩忙轻拍着她后背,“殿下缓一缓,要容奴婢些时间收拾屋子,您也换件衣裳。”

阿姀抬头,“这是为何?”

迎恩接过杯盏放在小案上,将仍是满脸通红的公主扶着靠回榻上,“方才出去请守卫帮忙挑水,说是午后有御医来诊脉。”

这倒是稀了奇了,阿姀若有所思地盯了盯被子上的团花纹。

上一次见御医,还是年前突然高热,没法交上新帝吩咐她抄的什么佛经来着,当即便指派了人来诊脉。

自开了药后,便就再也没见过人影了。

今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听闻啊,这还是尚宫局的李大人进言的呢。”迎恩饶有兴趣地解释,“反正也是侍卫大哥说的,说是辞旧迎新,李尚宫便提议让御医们给宫里各位主子请脉祈个平安,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原是如此,阿姀点点头,很快也想通了些,“每至岁末,总要盘点库房的。好些东西堆积,诸如布匹首饰一类的,尚可以翻新当作年礼送到各宫各院去,可尚药局堆积的药材总不能送吧?这种法子,既能发现主子们潜在的小毛病,尽快治好免留后患,又能趁机处理了陈药,岂不是好事?”

转头去看迎恩,那厢早就拿起了鸡毛掸,对着柜子上仅剩的一点瓶瓶罐罐开始打扫起来。

阿姀无可奈何地走过去,伸手拦住她,“我的好迎恩,就不能将寝间帘子垂下来,去外间把脉么,省得你来回收拾这些,你当心病情反复。”

被关在了这座冰冷的砖瓦笼子中后,似乎世上便只剩下了迎恩与她两人。

从回城途中不过随手解救的一个陌生女子,到如今同榻共寝,同食共饮,同生共死,不过也就几月余而已。

阿姀睡不着的夜里,常常靠在窗棂前看天上的月亮。

恪州的一切都好似前尘往事,无论是云鲤,周嫂子还是如醉,似乎都会在这时想起。

迎恩缓缓说,殿下这是思乡罢了。

阿姀不曾回头,语气却比沾满秋霜的晚夜还要寂寥,“何来思乡,这里便是我的故乡。每一寸土,每一棵树,每一条街,闭了眼都清晰可循。”

她摇摇头,“殿下说的不对。只有有了眷恋,人才有故土。故土不是城池,不是村庄,而是你想见却不能见的人。”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

“就像殿下对待崔夫人,迎接她时既想见,又想躲。”迎恩不无艳羡地感叹,“崔夫人也是殿下的故土啊。”

阿姀默了默,伸手揽过迎恩的肩膀,使她靠在自己肩头上。

“终有一日,殿下也会成为我的故土。”

最后,昏昏欲睡之时,迎恩这样轻声说。

两个彼此依靠的人,便会不由自主地相互照拂。

阿姀仍记得当初带走迎恩时自己的许诺,既惧怕孤独,已经将她带进了这个囚笼,便不能再使她多受苦了。

都城时兴的女子发式难梳又繁复,她们俩对着镜子半天,没一处下手的地方。

上一次见人还是年宴之时,那是尚有尚饰局的女官帮忙梳妆,这次却是没有了。

“算了。”阿姀放下木梳,端详一二镜中的自己,“我随便梳一个从前的样式就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庄重场合。”

这一念算盘,可是打错了。

等到她换上颜色清丽的旧衣,梳上寻常的发式时,却等了整个下午,不见把脉的御医来。

饶是再无聊,再好的性子,也得被毫无头绪的等待磨烦了。

“兴许。”迎恩望了望外头渐晚的天色,愁得不行,“兴许是因为诊完了整个后宫才能来长升殿吧?您也知道,后宫人那么多……”

阿姀穿戴整齐,只能在凳子上坐一坐,在殿门门槛上坐一坐。若是想要回榻上卧着,衣服便起了褶子,更无法见人了。

等来等去,即便后来又将棉被裹在了身上,也曾靠着迎恩小憩一二,也仍旧没有消减阿姀久病后的疲倦。

她打着哈欠,毫不守礼地坐在门槛上,溢出的泪水模糊了视野。

日头沉了下去,西边天际边缘橙红一片,如火红的柿子捣碎了做酱似的,红得耀眼。

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照这样子看,明日又是个好天色。

阿姀垂头,随便用指节拭了拭颊上快干涸的泪痕。

迎恩还在望那处。

“殿下,殿下,你快看!”迎恩突然拽住阿姀的袖子,急匆匆道,“西边像是烧起来了,那火光都冲天了!”

烧起来?

阿姀一惊,连忙站了起来,仰头向方才的地方望去,确见浓烟滚滚萦绕,底下的歇山顶已然全被火舌吞尽。

不过隔得远,只能看见些屋顶,不止宫院里烧成什么样了。

怎会突然失火呢,阿姀喃喃。但好在隔得远,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长升殿来。

怪不得方才见晚霞盛景,还心道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好的天色了,闹了半天是她打瞌睡眼泪模糊了,误将火势看做晚霞了。

真是阿弥陀佛啊,她毫无愧疚地念了一句。

怎么不先把沈琢烧死呢。

将这话来来回回想了几遍,阿姀痛快地一转身,“走吧,洗洗睡了,今日怕是御医来不得了。”

刚想拉着人回去,院子突然响起喧闹声,倒真的来人了。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这两声喊得气势如虹,阿姀又转头回去看,却发现是守卫在长升殿的这两班金吾卫头子。

她拢着手,立在殿门前,“何事?”

远远望去,浅色的衣服被远处的火光一映,显得亮亮地。站在高处,更有了几分脱尘的高洁寂冷。

金吾卫头子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回话道,“西宫起火,因为宫室间才为梁柱等刷了桐油,便顷刻烧了一片,我等奉命去帮忙救火,特回禀殿下一声。”

阿姀笑了。

“是陛下派你们来的,即便是请示,也该请示陛下去,我有什么权力决定?”轻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疑惑,“都走,就不怕本宫跑出去吗?”

那人噎了噎,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去吧。”阿姀显得极大度极端方,“救命要紧,不告发便是,挣点要命的钱也算不易。”

宫中规矩,每宫守卫,连同金吾卫,若是额外救驾或救水救火,此等危急存亡的大事,都能在事后得一份嘉奖。

何况这些金吾卫的俸银已经连着两年不升反降,他们也是人,也需养家糊口的。

好不容易过得几个时辰无拘无束,无人看管的日子,阿姀倒是巴不得。

于是软禁中的公主,笑意盈盈地送走了一干侍卫,懒懒地伸了个腰,“要是日日西宫都着火,那该是多好的事啊——啊!”

一点放肆尚未偷完,阿姀脖子还向后仰着,便突然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身体一轻,再看清周围时,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她才发觉,自己被人拦腰抱着,举了起来,方才越过了门槛,此刻回到了幽暗的殿内。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一盏灯都没点,只能凭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看得清人和物的轮廓而已。

高大的身影立在阿姀面前,尚未接受夜视的眼前再次模糊一片,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映在明亮的窗纸上,久久没动。

之所以说是没动,是因为那人带着她转了个身,右手仍贴在她的腰间,两人之间,不过两拳的距离罢了。

一阵幽幽的松香气息传来,显得些许熟悉。

阿姀伸出手,慢慢摸索到腰间的那只手上,在虎口处摸了摸。

她哑然失笑,旋即整个人迎上去,逼得对方慢慢后退了几步,压在门上。

手便随意搭在他颈后,下颌扬起,头上的钗环泠泠作响。

阿姀感受到他抱牢了自己几分,在面前停留了片刻,似是想靠近,却又忍得刻意,最后弯下了颈子,轻靠在她颈侧。

甚至能感受得到彼此颈间,脉搏的跳动。

这便是最接近生死的时刻。

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

何况是人呢。

门外窗外,是来回奔走,焦急的奔走声。

在这响动里,阿姀安静地被身前人拥着,仿佛久旱逢霖,渐渐恢复了生机。

良久,阿姀推了推衡沚的肩膀,张口欲说些什么。衡沚却倏地捧住她的脸,以拇指堵住了她的唇。

两人之间,再次噤声。

迎恩送人回来,却见殿门关着,奇怪地伸手敲了敲,“殿下,你在吗殿下?怎么关着门啊?”

一门之隔,阿姀听到她的声音,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这一种被人捉奸的局促紧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好歹也算是正经拜过堂的夫妻吧。

稳了稳心神,阿姀出声回道,“无事,是风吹得……”

话未说尽,衡沚猛地欺身向前,将后面几个音节全被吞没殆尽了。

无风的夜,扑不灭的火势,门外摸不清状况的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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