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茧(14)
少女的声音清脆又带着明显地焦急,林岁认出那是张翠花的声音。
来自现实的呼唤托起林岁沉重破碎的身躯,耳上的红线无风飘起,发出微弱的光亮,不断向着天空延长。在红线断裂的刹那,林岁缓缓睁开眼,朦胧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耳边的嘶吼不再,疼痛像是被抹去的水雾,只剩下一地潮湿。
“林岁!你吓死我了。”见林岁总算睁开眼,张翠花强撑着的精神瞬时崩溃,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落出。她一边胡乱擦着泪,一边抽泣着道歉:“对不起林岁,呜呜呜...要不是...要不是我,你就不会来这里了...对不起对不起。”
林岁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得手忙脚乱,她慌张地从地上爬起,乖巧地跪坐在张翠花面前,双手举在半空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只能笨拙地说着:“你别,别哭,我没事。”
“我这不好好的吗?”林岁张开双臂给张翠花展示自己的完好无损的身躯,除了隐隐作痛的眼睛和小腿,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
张翠花哭得稀里哗啦,有些红肿的双眼微眯成缝,认真打量了一下林岁的身体,确认她确实没有受伤后才稍微冷静了点,但仍是自责地说道:“要是我没有喊你来山上,你也就不会晕倒了,都怪我…”
林岁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从来都没有过朋友,自然是不会与人相处的。她把张翠花单方面当做朋友,实际上她俩开始正式说话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这样单独地出来相处了。
而且,就算张翠花不喊她来这山上,她也依旧会来的,不为别的,她就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困住了阿嬷与她的自由。
‘林岁是阿嬷捡来的’,这个她早就知道。她也知道自己是被阿嬷从这坟头山上捡回去的。
荒郊野岭,无人踏足的山,就连鸟雀都不敢停留片刻的地方,阿嬷却在这山上捡到了林岁。
虽然好多事都已经忘却,但她仍旧记得阿嬷在这山上见到她第一眼的眼神,是那么的悲伤,像是看见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却又参杂了几分愧疚。于是,阿嬷把她带回了山脚下的家,将她抚养至今。
这么多年以来,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听见那一声声呼唤,无数双化为枯骨的手掐住她的脖子,从空荡的胸骨内传出愤怒而癫狂的声音,质问她为何苟活于世。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事,但至少,她得先陪着阿嬷走完这最后一程。
至少…让她作为人、作为林岁。
自林岁无故昏迷再醒来后,张翠花说什么也不让林岁再往山上走了。林岁也拗不过她,只好被拖着原路返回。
到达山脚下时,她们才赫然发现,那本该落下的太阳此刻仍未沉入群山之中。橙红的火焰烧遍半个山头,却是暖洋洋的,驱散她们身上在山中沾染的寒气。
林岁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放在掌心打开,那里面包裹着两个煮熟的土豆,其中一个还被啃了一小口。她拿着那个完整的土豆小心翼翼地递给张翠花,“这个给你。”
“干啥子?”张翠花被林岁吓了一跳,看清她手中的东西后又犹豫了一下,推辞道:“我不饿。”
咕噜…
响亮的鼓声从肚子里传出,张翠花的脸瞬间变得比天边的太阳还要红,她低含着头,双手接过林岁递给她的土豆。
“谢谢你。”
林岁大口啃着手上缺了口的土豆,摇了摇头,笑眯眯道:“吃了我的土豆,那你现在就是我的朋友了。”
“嗯,我们是朋友。”张翠花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又小声地添加了一句,“不吃也是。”
林岁没听清她身旁的女孩说的最后那句话。她侧了侧头,有些疑惑地问道:“嗯?你说啥子?”
张翠花一脸神秘兮兮地笑着,在林岁反应过来之前撒丫子朝着村里的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道:“没啥,你搞快回家了,不然要被骂。”
“明天见!”
林岁望着她的背影,素色的布衣被火光染成艳丽的颜色,长长的麻花辫在脑后飞扬,红色的发绳化作一只蝴蝶,在她身旁嬉戏。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后,林岁缓缓垂下眼睑,手中的土豆似乎在发烫,烫得她心尖尖直发颤。
林岁弯起嘴角,轻声回应了一句:“明天见。”
……
林阿婆靠在门口,深凹的双眼盯着门外的小路。她抬头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天色,又看向空荡的小路。
自捡到林岁开始,等待林岁回家就成了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她每天从早上天刚亮便开始数着,数着太阳升起到日落的时间。
她不会算数,这辈子学过最大的数字就是十,于是她便认为,日子还很长很长。
每一天,她都靠在门框边,看着林岁跟她告别,踏上那条窄窄的小路,等林岁消失在眼前后,她便开始从一数到十,再从一数到十,重复、重复无数次,直到她也记不清。
总之,是好多好多个十。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岁总会在她数到十之前回家,就算是现在也不例外。
“阿嬷,我回来啦。”在林阿婆数到七的时候,小路上跑来一个瘦小的女孩,她挥着手,大声喊着。
林岁踩在田埂上,跑步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她看见了坐在门口的阿嬷,做出了她每次都会做的事——朝着阿嬷挥手,大声喊着“我回来了”。
即使阿嬷的视线是模糊的,即使阿嬷的耳朵听不清,她仍旧会这样做。因为这是她们之间的暗号,因为只有这样,阿嬷这样才会安心。
林岁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家,她搀扶着阿嬷回到屋里,点上油灯,然后跑到厨房将温热的水打在木桶里,端到阿嬷的床前。
阿嬷坐在床边,接过林岁递来的帕子,将脸上擦干净后,拍了拍林岁的手臂。
‘你耳朵上的红线怎么不见了?’
林岁手中搓洗着帕子,含含糊糊回答道:“那个…耍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吧。”
‘告诉我,你是不是去了后山?’林阿婆像是猜到了什么,比手语的速度比起平时稍微快了些,浑浊的眼球里是林岁看不清的情绪。大概是有些焦躁,她那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语的喉咙发出嘶吼的声音。
‘不是说了不能去后山吗?你为什么不听话?你想把阿嬷气死吗?’近乎干涸的眼眶落下泪水,眼泪沁入脸上的褶皱,顺着皱纹填满每一条纹路。
“阿嬷你别生气,岁岁知道错了,岁岁再也不敢了。”林岁更是慌乱,她第一次见阿嬷这样生气,偏又想不出其他什么话来,只好语无乱次地认着错,“阿嬷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要是出了事你让阿嬷怎么办啊?’
林岁看着阿嬷做出的手势,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她上前抱住阿嬷,将脸埋在阿嬷的怀中,哭着喊道:“阿嬷阿嬷,岁岁真的知道错了,岁岁听话,再也不去后山了,阿嬷不要生气。”
阿嬷无声的哭泣着,渐渐被白雾覆盖的眼睛盛满悲伤,干枯的手轻抚着林岁的头发。
在坟头山上就已疲惫不堪的林岁在阿嬷轻柔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阿嬷和林岁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关于后山的事。
自从一起爬过山后,林岁与张翠花便经常一起上学,虽然两人还是隔着老远,但林岁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不能让张翠花也被村里人孤立。
张翠花她爹自几年前出去当兵打仗,便再也没回来过,只是偶尔会有一两封书信寄回家里。
张翠花说,她爹刚离家那会,她妈每天都哭,日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慢慢振作起来的。她头上的那根红色发绳就是她爹在刚离家不久时伙同着书信一起寄回来的。
林岁每次听她讲起这些事,都会不自觉地用手指勾起耳上的红线——上次从山上回来后原本在她耳上的红线莫名其妙消失不见,后来阿嬷不知又从哪找来了一模一样的给她穿上。
大约是深秋的时节,已经十四岁的林岁背着拾起的柴火从距离村里不远的山上往家里的方向跑去。
夕阳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耀眼,那灼热的余光险些烫伤林岁的皮肤。太阳落下的速度逐渐加快,似乎在预示着,无光的黑暗即将来临…
哗啦…
身后的柴火落了满地,林岁那墨色眼瞳倒映着无边的绝望。
火燎残垣,白昼如焚,毁灭的硝烟弥漫整个村子,噼里啪啦的响声几乎盖过人们的惨叫,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从哪蔓延出来的血液在地面形成一个个小水洼。土地被染得暗沉,一脚踩下去,湿粘的触感仿佛渗透鞋底攀爬上身体。
战争、死亡,那是末日来临的号角,人为的天灾将无数生命纳入麾下,吃人的魔鬼亦是人类本身。
为何纷争不休?为何互相伤害?
是无法相通的心意或是欲望的侵蚀。
林岁突然看见了什么,漆黑的瞳孔急剧缩小,她的双脚像是被灌满了铅,每踏出一步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走到了那破烂的墙壁前。
那是一朵原本脆弱又坚韧的,独属于她的花。而此刻,那朵花却还未盛开就已经凋零。残破的衣裳险些遮盖不住身体,精心爱护的麻花辫被粗鲁地扯断扔入泥里。红色的发绳伙同头发被踩入泥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只断翅的蝴蝶,落入陷阱后再也飞不起来。
花儿落在地上,被人踩踏地稀巴烂。
林岁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张翠花!张翠花你怎么了!?”
“林岁…快…快跑…那些...那些拿枪的人...他们找到了这里...”张翠花的脖子被切断半截,以至于每说出一句话时,口中都会涌出大量的鲜血。
“他们说...这里...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
林岁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无数次想触碰那朵不敢触碰的花,喉间溢出乞求一般的呜咽,“你别说话了,我会救你的,我们去镇上,不...不,我们去城里,求求你,别睡…”
张翠花那被血模糊的双眼渐渐失去焦距,她望着那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住的天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啊...林岁,我...真不想死啊...”
“张翠花,张翠花,你坚持一会好不好。”林岁用手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手足无措地想要将流出的血液重新聚拢。
那柔软的躯体逐渐变得僵硬,鲜血从她的手指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求你了,别睡...”
可是,再也没有一朵花儿能够回答她。
温热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好像,又哭了。
林岁呆呆地抬起头仰望张翠花死前一直看着的天空,不知何时,一颗流星划破天际,那么璀璨,那么耀眼。只是一瞬间,便成了永恒。
原来,星星在快要湮灭之前,最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