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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滩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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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外的公滩原为岚山江和衢安江交汇处的一片沙滩,相传清代有武官在此引弓射箭,遂为弓滩,后来以讹传讹,误作公滩。从陈家村去公滩有二十余里脚程,陈秀春陪着两个孩子从朝露遍地走到日头当空,终于来到了大平房门口。

罗慧看见大门洞开,旁边墙上用炭笔写了“废品”两字。等到推车进去,院子里排了条队伍,队伍尽头则放着一把巨大的秤。有人吆喝有人称,有人记账有人给钱,景象可谓热火朝天。他们说的话和陈家村的土话不太一样,但互相都听得懂。一番忙活过后,陈秀春的东西该数数,该称称,很快被人装到卡车上。

罗慧提心吊胆,生怕陈秀春的纸板箱穿帮,但装车的人似乎并不关心,只在老板娘让他们灭烟时不太情愿地吐了句脏话。在源源不断的嘈杂中,陈秀春顺利结了钱,罗慧跟着她出门时才敢舒气:“奶奶,他们怎么都不检查?”

“生意太好啦。你看那辆卡车,一天到晚要进出好几回。”陈秀春猜到她的心思,缓慢道,“以前他们生意难做,抓到一个有鬼的就要吵架,现在,他们赚的比我们从他那贪的多得多,自然懒得管了。”

“所以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抓。”

“嗯,等他们抓了再说。”陈秀春抿了抿唇,长时间的奔走让她有些站不住。她沉默地带着罗慧和雷明去了引桥底下的早餐摊。虽然已经十点多,但买卖还在做,她要了三份油条大饼,正要付钱,罗慧先把小手里的钱递过去:“再要三碗豆浆。”

陈秀春没再出声,罗慧扶着她去坐旁边油腻腻的方桌:“奶奶,你怎么嘴唇都白了?”

陈秀春以为她夸张:“怎么会。”她只当平时都是吃了早饭再干重活,今天路上走得急,收废品那人又多,连口水都没得喝。

等豆浆上来,陈秀春看看雷明:“呀,忘给你要甜的了。”

“豆浆还有甜的?”罗慧疑惑。

“放了糖不就甜了。”陈秀春笑,“雷明小时候吃拌米粉都要糖和醋呢。”

“还能这样吃?”罗慧难以想象。

她家往往是入冬后做豆腐才有豆浆喝,爸妈从来也只给她加盐和酱油,至于夏天的米粉,都是咸口的辣椒汤,哪里舍得放糖。她一面觉得雷明口味奇怪,一面心生羡慕,奶奶平时肯定把好吃好喝的都给了他。

雷明见她时不时瞄一眼自己,并不回应,只闷头一口气把咸豆浆喝完。他看向罗慧:“你还买不买?”

罗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买什么?”

“镰刀和锯片。”

“哦,”罗慧没想到他替自己记着,“我怕县里的比镇里的贵。”

“不会,县里的东西多,贵的便宜的都有。”陈秀春慢悠悠地嚼着大饼,“我还没吃饱,让雷明带你去看看吧,那条街上新开了家农资店,他正好去买种子。”

罗慧没怎么来过县里,对这些并不熟悉,但见雷明起身,她还是匆忙跟了上去。

她两腿分开坐在后座,等雷明骑上另外的车道,再转头看向岚山江。江的对面是县城中心,沿岸有白墙黑瓦飞檐的老屋,也有更高更新的钢筋楼房。再往东边去,工厂的轮廓依稀可见,那是她从小就听说的冶炼厂和发电厂,要是往相反的方向骑,她就能看见国营的棉纺厂。

岚山县以前水运发达,从码头延伸出去的商埠集市,有着十里八村最繁荣的景象。近些年铁路兴起,火车拉来了煤炭和矿石,也拉来了外来的人口,因而工业发展远快于农业和商业。

罗慧上次陪母亲去市里看病,从金家村坐火车,也在窗口看见过发电厂的大烟囱。眼下,她好奇地问雷明:“那个大烟囱每天都在排烟吗?”

“那不是烟囱,是冷却塔,排出来的是水蒸汽。”雷明纠正道。

“哦。”罗慧看着水汽向上高高漂浮,仿佛混入云层,“那这里有发电厂,是不是整个岚山县都有电了?”

“整个岚山县?”雷明哼笑,“你们村有电吗?”

罗慧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嘀咕道:“我们村不也是你们村,金家村早就通电了,为什么陈家村这么迟?”

雷明想了想:“因为穷。”

“我们为什么这么穷呢?金家村有火车站,姚家村也修了大路,只有我们被夹在中间。”罗慧有点不舒服,“我们不比他们懒。”

“所以呢?”雷明觉得她天真,“谁规定勤劳能致富,笨蛋就该受苦?以前地主不用干活就能收租,农民累死还吃不饱饭。”

“那是以前。”

“现在也是。”雷明不客气地道,“你外公村里有靠铁路出去做买卖的,也有在家抽烟赌博的,陈家村有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富足得一家能养活十家的,你能说谁懒谁笨?”

罗慧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但隐隐听出他的不忿。雷明同样看了眼江对岸的厂区。这些工厂附近是岚山县打通的路,可对他们这些村里的人而言照例哪哪不通。他告诉罗慧:“这些电不是给我们用的,是给城市里的人用的。”

“为什么?”罗慧不理解,“给城市里用为什么要建在我们这?”

“因为有污染。”

“污染什么。”

“水和空气。”

岚山县有山有江,有以前开商埠积累的钱,所以造得起也耗得起,但十年二十年后呢?雷明说:“等空气和水土污染得差不多了,国营的厂可以去别处开,国营的铁路可以往别处修,这里保不齐就要被抛弃。”

罗慧忙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该赚的钱赚了,该吃的亏就得吃,哪有平白无故的扶持。”

罗慧陷入思索:“可起码现在是有钱的,用现在赚的把厂建好,以后的污染不就变少了吗?”

“谁有这本事。”

“……”

“那就去外面请有本事的人。”

雷明似乎觉得这话很傻,轻声笑了:“你以为什么是本事,把钱装兜里才算最大的本事。再说了,即便棉纺厂和冶炼厂倒闭了,倒霉的也是工人,厂长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

罗慧愈发迷惑:“国营的厂也会倒闭吗?”

“以前不一定,以后不赚钱就会倒闭。”雷明想起陈江华挂在嘴边的改革开放,想起修车老头那台破收音机里的横向经济,想起胡文海干活时闲聊的不知从哪传过来的八卦,“当然了,鬼知道是不赚钱还是钱被贪了,公家的东西谁去管呢?”

这回换成罗慧沉默,她不是没听清,而是听出这话带着愤怒、轻蔑以及很多她辨别不出的意思。她不自觉握紧了后座的铁条:“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雷明自嘲:“我懂个屁,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别人是谁?”

“太多了,早忘了。”

闻言,罗慧由衷一笑:“你真厉害。”

雷明皱眉:“厉害?”

“和那么多人搭得上话还不厉害?而且感觉你有很多朋友。”

雷明却说:“我没朋友。”

“怎么会,清峰哥不是吗?”

车轱辘碾过一地的落叶,雷明握着车把,没再说话。

雷明带着罗慧买了镰刀和锯片,自己买了几包菜种,又去油厂附近的铺子称了十来斤起酥油。罗慧看着白色的固体,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雷明告诉她是奶奶用来炸馒头和菜盒子的。

陈秀春每到冬天就会赶戏场。到了戏场总是生一个煤炉,炉上架口铁锅,用锅里的热油把白馒头煎得两面金黄。等馒头好了,她会把它们放到铁丝网上沥油,沥完了再用剪子剪开,塞进炸好的菜盒和臭豆腐,三样并成一份卖。

陈秀春见着村里的孩子,总会免费送几个尝尝,因此罗慧也吃过。比起外酥里软的馒头,罗慧更喜欢吃菜盒子,盒子有皮有馅,馅有时是萝卜丝豆腐干,有时是雪菜豆腐干,外皮则是面粉做的,被油炸得薄而不透,色泽金黄,一口咬下去满是油香和菜香。逛戏场的人们总是买一份这样的油馒头,再去馄饨摊上买碗馄饨就着吃。

眼下,罗慧看雷明把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的起酥油装好绑到后座:“奶奶今年也要去赶戏场吗?”

“嗯。”

“那她还来得及收破烂?”

雷明:“我收。”

“那你不上学了?”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雷明把她的镰刀和锯片也绑在后座,只把坐垫上的种子递给她,“东西放包里,上车。”

罗慧犹豫着:“又坐前面?”

“难道你想走回去?”

“我上次……坐得屁股疼。”

雷明一愣,嘴角半勾不勾:“上次是土路,这次是平地,不颠。”

罗慧半信半疑,还是坐到了横杠上。她双手虚虚地扶着车把,不敢用力,雷明却照例蹬得飞快。

头顶的呼吸均匀而清晰,罗慧低着头,感觉自己像在遭难,又像在享福。车子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拐过原来的路口,她察觉到雷明在减速,而后刹车,在他停下来的瞬间,罗慧跟着他转头,看见左后方停了两辆自行车。

车上是两个身量差不多高的年轻男人。其中一个看看雷明,眉心深皱,雷明也无声地和他对视,而就在罗慧以为自己最好先下车时,雷明却压压她的脑袋,重新上路。

罗慧后知后觉:“那个人很像上次你拿刀去捅的……”

“捅个屁,你眼睛够尖的。”

罗慧吃不准他是夸是贬,忍不住道:“你怎么老骂人,总是个屁个屁的。”

“……”雷明无暇反驳,只在心里揣摩胡汉刚才那个眼神,他是想揍他,还是想喊他?

他忽然想去买副新的砖刀和刮刀,但转念又觉得胡文海那张脸估计还没被贴热。算了,等他愿意教自己手艺,再孝敬他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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