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前去
外面的天色暗了,罗慧手脚渐渐暖和,肚痛也渐渐缓解。她仔细回想这混乱的下午,钥匙是丢在摔跤的地方了,还是落在学校没带回来?要是找不到,父亲肯定要因为换锁说她几句。
雷明在院子里劈完柴,进屋时,两只狗比他更快地冲到了灶台前。
陈秀春一赶,它们又摇着尾巴围去罗慧身边。罗慧心想一只狗妈妈生出来的狗也不一样,这两只大概因为有伴,明显比她家的呜噜活泼好动。
它们大概忘了还有个姐妹在我家吧,她心里想着,摸摸它们的头,给雷明让了位置。
雷明弯腰摞柴,陈秀春则兑了汤罐里的热水给罗慧洗手。她说起明天要去公滩,让罗慧在家休息,罗慧却想起上回那老板娘抓了个在纸板箱里放石头的妇女,不仅直接扣了她一半的钱,还在院子里大声辱骂,说这些年不知被有心眼的人偷了多少便宜。
虽然她们那天运过去的鞋头布料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但罗慧还是听得脸红发虚,像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奶奶回家路上跟她说:“这家生意看样子是不太好了。”
罗慧明白她的意思,现在骑车的人越来越多,走街串巷变得容易,卖破烂和收破烂的都比以前更难。直到现在,罗慧也没物色到称心的二手自行车。
眼下,她坐在灶台旁问陈秀春:“奶奶,车子会越来越便宜吧。”
“会的,新车都降到一百以下了。”陈秀春收货只看破铜烂铁几斤几两重,也不管车原来是永久凤凰还是杂牌,唯独给雷明收的是辆稍贵而好用的。
她敏锐地察觉罗慧话里的期待:“你也想买车?要是买新的,存下来的钱怕得花完吧。”
“还不够呢。”罗慧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秀春看向雷明,雷明却看罗慧:“你又不会骑,买车有什么用。”
“我哥会。他不能总是借清峰哥的。”罗慧觉得他哥好像有点变化,“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同学家还是去哪,希望是去做作业吧,不然考不上高中就惨了。”
雷明听完哼了声:“那他惨定了。”
“……”
雷明想起姚建明的嘀咕,罗阳借车哪里是去做作业,是为了接送在县里上学的姚建兰。姚建兰起先不愿意坐,但学校离汽车站远,她舍不得买票也没同路的伙伴,就给了罗阳献殷勤的机会。
雷明觉得罗阳对别人姐姐这么上心,对自己妹妹不见得有多好。当然了,想帮罗阳收车的罗慧也不太拎得清:“你多替你自己打算,他考不考得上跟你没关系。”
“这话说的,他们兄妹俩,总有互相帮衬的地方。”陈秀春反驳雷明,“你说别人之前,能不能想想自己的成绩。”
雷明坦言:“我比他好点。”
“好多少?”
好不了多少,但主课还过得去。
罗慧见他沉默:“初三比初一难很多吗?”
“也不是难,就是安心读书的人少。”
“为什么?”
“因为升学名额少。”雷明想了想,一个年级百十来号人,不是谁都有中考的机会,“六月初有轮预选,得先通过这轮拿到准考证,才能在23号参加正式的。去年一届考上六个中专中师,加上高中一共也才二十来个,剩下的都得回家讨生活。”
罗慧预想过升学的困难,但他平静的讲述竟让它陡添残酷。
“预选要刷下来多少?”
“百分之六十。”
“那……”罗慧想问他有没有机会,但怕戳中他的痛处,只问,“清峰哥应该没问题吧。”
“他经常考第一。”
“……哦。”
陈秀春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插嘴问雷明:“你要考六门课,哪门课心里最有数?”
雷明反着答:“我英语最没数。”
罗慧说:“英语是按50%算的吧,你主课好能拉分,影响不会很大。”
“你怎么知道我主课好?”
“我希望你主课好。”罗慧笑了笑。
雷明被她的笑意一晃,两秒后才反应过来是奶奶拉亮了灯。他低头,又抬头,对上她同样亮的眼睛。
“还有三个多月,还有好些复习课,你一定要坚持。”她想起他除夕那晚的愿望,“钱可以慢慢赚,活也可以慢慢干。奶奶有我,你不用担心。”
陈秀春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忍俊不禁,再看雷明,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语气竟然是轻松的:“什么叫有你就不用担心?”
罗慧还是笑着,这笑容让他的心松松紧紧,一时竟有些难以自处。他想他大概是饿坏了,正要问奶奶可以开饭了没有,罗慧却说要回家了。
“别呀,吃了再走。”陈秀春忙挽留。
“不了,你们吃。”罗慧找借口离开,“我爸妈去贺喜,肯定会带好东西回来。”
陈秀春拦她不住。雷明看着奶奶和两只狗都追到门口,可以想象她轻盈逃离的背影。
他耳边回响她的话语,眼前浮现她的短发,和被短发映衬得清晰秀气的五官。
还有三个月,来得及吗?
来不及就不学吗?
他是不一定要读高中,但奶奶性子倔,他要是考不上,得花百来块去那个鬼中药班交报名费,他要考上了高中,既是省钱也是赚钱。
看样子。他的确该分清轻重缓急。
。
罗慧拿着脏衣服回家,父母已经在了,但屋内的气压很低,竟是父亲在数落母亲。
原来他们和金珠前去贺喜,老丈人只抬举陈顺发多能干,却让罗庆成搬桌搬凳出劳力。罗庆成憋了许久,回来路上催陈顺发还钱,又被金珠噼里啪啦地甩晕了头。他觉得金凤没在丈人面前替他争气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帮他在姐姐这讨回公道,怒火难耐就朝她发难。
金凤原先一句话都不说,听他越来越激动,不由回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爸,我爸对阳阳怎么样你心里没数?”
“他当外公,对阳阳好是应该的。”
“那你是女婿,对我爸好,给他面子不也是应该的?”
闻言,罗庆成重重地拍了下桌面,吓得罗慧急忙走到母亲身边。结果罗庆成前脚出了屋,罗阳后脚也从房间里出来,拿起桌上的糯米糕团就吃。
罗慧难以置信:“哥,你一直在啊?”
罗阳沉默,罗慧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等他拿了糕团进屋,金凤瞧见罗慧的穿着,不由多问几句,得知情况后,她不像奶奶那样高兴,只说:“你也开始受苦了,明天妈带你去买月经带。”
金凤的手搭着罗慧的肩,疲惫似乎也传到了她身上。过后,罗慧吃了一个糕团,决定先把脏衣服洗了。等水开的间隙,她拿了手电在院子里寻找,又沿着往姚家村的小路寻找,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家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轻轻叮了一声,久寻无果的钥匙掉在了骨牌凳的凳脚旁边。
罗慧懊恼,捡起把它牢牢地攥进手心。别人是急中生智,她是急中出错。她告诫自己,以后可别再犯同样的错。
。
陈清峰近来熬夜,白天没什么胃口,去食堂打了饭菜也只是慢悠悠地吃着。雷明在他对面坐下,把打开的搪瓷罐移到他那边:“前两天没见着你,我吃得快,只剩这么多。”
陈清峰挑了两块肉,再用勺子擓了梅干菜拌饭吃:“你奶奶又放盐了吧。”
“没办法,她口重,讲不听。”雷明也觉得咸,但总归比学校里的好吃。
陈清峰看着他:“王老师找你了?”
“嗯。”
“你是过分,昨天下午就不见人了。”
“没办法,胡汉找我。”
“还是为卖砖的事?”陈清峰下结论,“你现在跟着他干了。”
“带货而已。”胡汉家的厂子越做越大,缺的不是出路而是人手。因着胡文海的关系,雷明不仅揽了手工活,也得了些买卖活。接触多了,胡汉大概要给叔伯面子,加上雷明脑子力气都有,两个人的关系便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昨天送的一批砖迟到个把小时,修院墙的人家误了工,发了火,胡汉就来问雷明的责。雷明心里不爽,嘴上倒应承,跟着胡汉上人家里,还专门带了两条烟。
在外面奔走多了,雷明性格中的隐忍渐渐变成明忍。遇上胡搅蛮缠的,哪怕拳头硬了,嘴角也得绷住。激烈的冲突往往从口角开始,所以他逼着自己少说话,不该吱声的时候绝对不吱声。
当然,他之所以愿意忍还是因为到手的油水可观。胡汉傲,倒也大气,雷明无法和他成为交心的朋友,能各取所需就行。
陈清峰见他沉默,也不多问,等到米饭全部落肚,雷明才切入正题:“我求你个事。”
“你说。”
“晚上帮我占个位置。”
陈清峰先是没明白,而后了悟:“转性开始读书了?”
“没时间了。”
陈清峰似笑非笑:“你总是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主动。”
雷明接得坦然:“你不就指着我来求你吗?”
“这倒也是。”
两人边聊边吃,走出食堂时,外面的阳光清透明亮。
春天的脚步近了,雷明心情难得愉悦。
他想起课本上的文字,想起罗慧,想起她在奶奶面前显摆背诵,却忽然背不出来的那一句: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