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万里路
雷明不知罗阳对姚建兰是哪种喜欢,但他莫名反感这种比较。他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罗慧和清峰的浑话,不免懊悔当时的口无遮拦,至于罗慧为什么会在他心里有了分量,这点他无从追溯,也不必追溯。
清峰夸她聪明上进,这是事实,可是雷明对她印象更深的是她被他威胁时不得不听话的胆怯,是她一次次冒失却勇敢地挡在他身前——她胆小却热心,勤奋且善良,尽管他早就发现她对谁都是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奢望她对他是特别的,而他可以借由这点特别,去随心所欲地,光明正大地和她待在一起。
陈清峰制止他的沉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雷明思索,如果他看到她就跟看到奶奶一样安心,如果他给她花钱不会心痛反而很高兴,如果他在外面干活干累了,躺在陌生坚硬的床板上会想起她跟他说的话、她对他的笑,如果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和想念是喜欢——那他可以承认并回答:
“我是挺喜欢她的。”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
陈清峰咂摸他的语气:“那行,说明我猜对了。”
雷明却问:“你猜这个干什么。”
“很有趣不是吗?”看他们的关系从生疏到亲密不自知,旁观者却能洞察一切,陈清峰有点享受这种清醒的感觉。
他试探开口:“所以你要在我和罗慧之间插一脚。”
雷明皱眉:“你刚才说大人的话很讨厌。”
“可我也说了我不排斥。”清峰对他剖白,“我之前想过我是因为听多了他们的调侃才对罗慧亲近,但后来发现不是。她很可爱,会让人开心,会照顾我的情绪,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的喜欢和罗阳对姚建兰的不一样,我不会栽她身上,因为我以后会碰到更多更好的女孩。”陈清峰没有察觉雷明瞬间变得警惕的眼神,“不管我们承不承认,考试总是像筛子一样筛掉不同的人。我们越往上走,筛眼越细,优中选优的概率就会越大。我们现在说的是什么?早恋。而老师早就提醒过,早恋是不成熟的。”
从小学到高中,陈清峰收到过不止一封情书。长的短的,玩笑的真诚的,有的蹩脚无聊,有的让人心动,可是在他目前遇到的女孩里,没有一个比得上罗慧。聪明的没有她漂亮,漂亮的没有她聪明,哪怕姚建兰比她漂亮得多,因为太漂亮惹来的麻烦也足以让他望而却步。
陈清峰对着雷明能说实话,因为他相信雷明不会外传,就像雷明相信他能替他的逃课离校打掩护一样:“我家三个姐姐,大姐知道我爸妈非生个儿子不可,早就替自己谋划了出路,我二姐跟着大姐学,但为人更和气,我三姐最笨,出的力最多,对我也最好。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当得容易,越长大越难,如果我不争气,我姐就会觉得我爸妈付出的心力和她们的牺牲都打了水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我要支撑起她们的希望,必须一直向前。”
陈清峰很少诉苦,他的苦处来源于不确定的未来是否能让他进行反哺,而罗慧似乎是他的过去和未来中稍微可控的部分:“你知道我家里谁对罗慧最满意吗?”
雷明看着他。
“是我爸。”陈清峰说,“我爸喜欢她的懂事,就好像十几年前押宝押中了一样。罗慧家条件不好,没关系,罗慧好就够了。我爸以为给我提早安排好了我就该知足,我是挺感谢他,但也会想摆脱他的约束。人不知足才会上进,不是吗?等上了高中和大学,我通过更多筛选,拥有更多选择,到那时,我要走哪条路,和谁谈恋爱,都由我自己做主,这难道不比现在更好?”
雷明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也听懂了这长篇大论背后的意思:他喜欢罗慧,但他不确定以后会不会继续喜欢。他的任务是变得更优秀,而罗慧不一定能帮他完成任务。
雷明还是很反感他的比较,特别是把罗慧和甚至还没出现的人比。他眉间的烦躁越拧越深:“照你的逻辑,她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人,你怎么就能确定她非得选你?”
“我不确定,她也有可能选……”
“选谁是她的事,她也不是非我们俩不可。”雷明觉得现在说以后都太早,他的喜欢是一回事,把喜欢落实是另一回事。十六岁的喜欢值多少钱?罗慧喜欢他吗?如果不喜欢,十六岁的单向喜欢又值多少钱?
陈清峰原以为自己是同龄人中最成熟理智的,对待萌发的感情,罗阳单纯而直白,雷明滞后而未开窍,但现在看来,雷明比他们都要冷静和认真。
“你会告诉她吗?”他忽然问。
“?”
“我们聊的这些。”
雷明心想我还没闲到这种地步,还没回答,房门却被敲响。
是清峰大姐来叫他下楼:“今天你是主角,楼下还有客人,不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清峰应声:“行,我马上下去。”
他和雷明一前一后下楼,雷明瞄了眼角落,陈清娟坐在凳子上看电视,罗慧站在她身后,似乎也是全神贯注。
他径直走出屋外,长长地吐气。
背离陈家的一室亮光,他走进浓重的夜色。夜风徐徐,他心中郁结难舒,而当他拐到小路,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他很快猜到是谁,但有一瞬间怕猜错,直到罗慧边追边叫他:“你等等我呀。”
雷明停住脚步:“你不等你哥?”
“他要看完才回家。”罗慧想起她刚才瞥到的一抹红,“你腿怎么了?”
“没怎么。”
“红药水,你受伤了?”
雷明心想,刚才奶奶给他涂时他就该阻止。上午在工地磕碰的伤口,不轻不重,再过两天自然会结痂愈合,若搁以前,即便是流血破皮也顶多抓点蜘蛛网或房门后面的灰尘堵一堵,可是自从家里多了药膏药酒药水,奶奶信任它们就像信任买这些东西的人一样。
他简单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罗慧听得心慌:“这么危险吗?你确定没被砸到?地上有没有铁丝钉子,生没生锈?”
“没有,石子硌到的,不疼。”
“那你还要去吗?”
“不去了,等我师父收账。”
罗慧意会:“你是得好好休息。”
雷明没有反驳,心里却飞快地打着算盘:在厂房干活时他听人提过一嘴,永涧镇那边的水泥厂要招大量临时工,他想去,可是距离太远,吃住成了大问题。胡汉则跟他提过他家新收了台二手拖拉机,他一个人开不过来,请来的人又是亲戚,架子大不说还时不时把车开回家私用。
雷明对开车没兴趣,但听了跑长途的收入又有点心动,当然,心动之余他还怕胡汉设了个坑:且不说自己这年纪能不能拿到驾驶证,就算能,这一车车的砖头往外拉,但凡出一次事故,把他卖了也赔不清。
除此之外,他还想学一学钉壳子,就是先用木头钉成中空的楼板模壳,然后把水泥浇灌进去,等水泥定型了再把木头拆掉,经过不断的浇水加固,直到楼板变得完整而坚硬。
他把这些打算跟罗慧说了,罗慧听完:“那你岂不是又要拜很多师父?”
“师父就不拜了,有机会从帮工做起。”虽然他很少挂在嘴边,但他实际很感谢胡文海毫无保留的教授,以至于他现在端稳饭碗,不论走哪都是垒得最快最好的年轻泥水匠。只是胡文海接下去要陪老婆回娘家待段时间,雷明闲着总觉浪费。
他今天本来想好好理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但和陈清峰聊完,竟没了整理的心情。
罗慧见他越走越快:“你急着回家吗?”
“这么晚,又没带手电,你不怕?”
“我不怕,我还想问你借本书呢。”罗阳帮她借了清峰的一套初二上册,唯独缺了本数学,说是被亲戚提前借走了,“你的还在吗?在的话借我用用。”
“我找找。”雷明想起她的宝典,“对了,还有你的摘记本。你从哪找到那么多课外的好词好句?”
“清峰哥那,他的房间里有好多好多的书。”
雷明不知道这事:“所以你边看边记?”
“嗯。”
“清峰哥看的又多又杂,我不行,我专挑能用的记。”罗慧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你们俩真挺厉害的,他是读万卷书,你是行万里路。”
闻言,雷明放缓脚步:“你觉得哪个更好?”
“都好啊,他在书里博古通今,你在路上行稳致远。”罗慧羡慕,“你们都在积累财富。”
“那要你选,你会选哪个?”
“如果我有时间,我都要。”
雷明说:“不能都要。”
“那——我选行万里路。”
“为什么?”
“因为我没去过别的地方,光围着陈家村打转了。”她意识到不对劲,“呀,我们走错了,这是回我家的路。”
“那就先回你家。”雷明后悔自己的较真,“数学书我明天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