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至于礼物的走向,穆隐并不关心,反正他醉翁不在意,买那么多礼物,都是为了给接近萧然做遮掩。
要说江湖与官府敌对,穆隐与萧迈分属不同阵营,他却垂涎萧迈的妹妹,不怕惹来麻烦吗?穆隐其实还真不怕,大不了可以偷偷娶回家,或者给她安排一个假身份,届时往家里一藏,出门再戴上面纱,谁能认出来自己要了萧迈的妹妹?
相较于江湖,来自萧迈的阻力会更大一些。当然,这些都不重要,目前最关键的是获取萧然的芳心。
“萧姑娘,你在练功吗?”
萧然正在院中练拳,忽听到穆隐过来打招呼,立即下意识地把手伸进百宝袋:“坏人怎么又来了?”
穆隐立即后退一步,旁边有个很粗的廊柱,一旦萧然动手,刚好可以躲进柱子后面:“萧姑娘,别冲动,我真的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你还偷袭兄长,还用棋子丢我?”萧然的拳头,发出了咯咯的骨节错位声。
“一切都是误会。萧姑娘试想一下,生平就没有攻击过某人,最终却与其成为朋友的例子吗?”
萧然想了想,还真有这样的例子:“不,那不一样。跟小狸姐姐动手前,我们就不是敌人,何况我们只是切磋。”
“世间怎会有完全相同的例子。上次出手,在下也是有原因的!严公子是我的同伴,虽说跟他不太熟,可毕竟是一路来的,你把他打死了,搞得双方动起手来,我总不能在一旁干看着吧?待到战事结束,我们的敌对自然就解除了。”
萧然听得晕头转向:“我反正不相信你。你不要靠近,否则对你不客气。”
“殷鉴不远,在下岂敢靠近?”严寒往萧然身上靠,结果被一掌打死了,穆隐怎可能再重蹈覆辙。
萧然却误会了他的意思:“阴贱不远?你是不是在骂我!”
“这只是一个成语,没有任何贬损的含义。”
“又阴又贱,还不是贬损?”
“哈哈……”穆隐觉得萧然学问不太够,不太符合自己对完美妻子的设想,但转念一想,她的武艺远远超出自己的期待,一高一低,两相扯平,萧然依旧是完美的,“此殷鉴非彼阴贱。殷乃殷商之殷,鉴乃鉴别之鉴。”
萧然摇摇头:“听不懂。”
“唔。”换成别人,穆隐肯定觉得,讲成语讲典故,是私塾先生才做的事情,自己根本不屑于为之,但见萧然摇头晃脑,一脸迷惑的模样,居然觉得讲典故也是很有趣的,“殷商,就是商纣王所在的朝代。他荒淫无道,残暴生灵,以至于国破家亡,成为后人一个极不好的借鉴,即殷鉴……”
成语还没解释清楚,萧然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什么殷商,你直接说纣王我就懂了啊!这般头头是道,那你知道姜子牙斩将封神的故事吗?”
“当然知道。”
“可不可以讲给我听,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萧然居然喜欢听封神榜!穆隐如获至宝,他对封神故事其实一知半解,但只要记住几个关键角色,剩下的故事可以现编啊。于是,穆隐使尽浑身解数,竭尽全力把现编的故事,讲得行云流水,妙趣横生,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萧然被他逗得不时哈哈大笑,渐渐放下了心里的防备。
与此同时,萧迈去到玉鼎居和瞻王府,查找更多的线索,燕草台则留在校尉府,看护小满和小狐。
他注意到小狐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略有残缺的金镯子:“哪里来的镯子?”
“穆少侠送给然儿的,她不喜欢就给我了。不是白要,我也把穆少侠送我的点心给了她。”
燕草台当然知道,穆隐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但还是要调笑小狐:“你倒是不傻,知道镯子比点心值钱。摘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小狐听话地把镯子给了师父。
燕草台在烛光下细细观瞧,眉宇间多了几分心领神会:“即便是穆隐的身家而言,这镯子也明显是破费了。所谓投桃报李,他想要怎样的回报?”
穆隐喜欢萧然吗?燕草台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尽管这两人看起来,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但他在这方面的直觉向来很准:“只是,要付出何等代价呢?”
燕草台决定在明日,也就是浮屠大会的前一天,跟穆隐正式见一面。
一夜无话。
次日拂晓,燕草台把萧迈从床上喊起来,告诉他一个重磅消息:“小满醒了。”
昏迷了十多天,身体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燕草台将一缕真气输入其体内,打通全身经络,小满方才恢复了行动自如的能力;因为脸伤尚未痊愈,所以仍用纱布紧紧地裹起来。
“哥哥,死了?”
萧迈和燕草台都无奈地点点头。
“不可能!哥哥聪明绝顶,武艺超群,我还等着见证他成为天下第一,怎可能说死就死了呢?”小满大哭大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两人只得好生安慰。萧迈说:“小满,我与把酒是好兄弟,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愿意代他照顾你。”
燕草台则说:“若不喜欢校尉府的生活,还有离宫可以去。那里有很多跟你一样,受过伤害、无家可归的女子。”
然而,两人越劝,小满就哭得越厉害:“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想跟哥哥在一起!”
辛紫兰见状,便提出建议:“小满不是有个师父吗?他是小满唯一的亲人了,要是能出现,小满肯定能少点伤心。”
萧迈叹息道:“唉,酒中仙神龙见首不见尾,该去何处寻找?”
“浮屠大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总得现身一下吧?”
“嫂子,那还真不一定。”燕草台摇摇头,解释道,“酒中仙号称‘迁延道人’,经常因喝酒耽误时辰。待他出现,恐怕浮屠大会都已经结束了。”
“这……怎么办?”辛紫兰也束手无策了。
萧迈把心一横:“无论如何,得让小满赶紧振作,我还有案子要问她。”
他不是不同情小满,因为把酒的关系,萧迈比任何人都更怜惜小满的处境。紫灵真人赠予的灵符,最多只能压制蛊毒;唯有抓到凶手,才能彻底解除小满的危险,另外才能保护燕飞穆隐乃至整个天下的安全。
恰在此时,青城派和穆家堡的人前来校尉府,通知穆隐去道馆议事,毕竟明日就要召开浮屠大会了。
萧迈遂把客人引至客房:“穆公子,穆公子,穆隐!”一连吆喝了好几遍,都没有人吭声。
“我家公子从不贪睡,这会儿应该已经起床了。”穆家堡的人以为穆隐是出门了。
“不可能!他要是出门,肯定会有人通报。”
萧迈上前,推了一下门,发现房间从里面反锁,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他又检查了一下窗子,确实锁得好好的。窗子原本是纸糊的,但为防止迷药和暗器,穆隐临睡前,还给窗户上了木板。
为保证通风,屋檐下面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气孔,萧迈使劲跳上去,发现通过气孔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密室!”
得出这个结论,萧迈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让青城派和穆家堡的人做见证,然后一脚踢开了房门。
代表立即往里冲,萧迈则一把拦住他们,先检查室内环境,排除有人躲在里面的可能;然后走到穆隐跟前。
他坐在书桌前,埋头趴在一本线装书上,凝固的鲜血浸透了整本书,从背后瞧不到任何的伤口。
“公子!”
“且慢。”
满脸是血不代表就死了。萧迈握住他的手腕,发现察觉不到脉搏。当然,世上有入微境的高手,确实可以控制脉搏。于是他又尝试把真气输入穆隐体内,却发现其经络全然不通,真气输入后即刻消散。
“确实是死了,但死的人是穆隐吗?”
萧迈刚把穆隐扶起,穆家堡的人就嚷嚷:“是我家公子!”他则不能轻信,仔仔细细地将穆隐的皮肤检查一番,又排除了易容的可能。
致命伤在于脑门处,被某种东西砸了个小洞,鲜血从里面流出来,染红了整张脸,但不影响萧迈辨认其容貌。
最终的结果,让萧迈脚底生寒,心中生火,一身的愤怒不知何处发泄。
死于密室中的人,正是棋少年穆隐。
在穆家堡人的哭嚷和青城弟子的奔逃中,萧迈捡起桌子上的线装书,发现那是一本《姜太公斩妖平话》。
燕草台和陈鹿鸣立即参与协同调查,前者证明现场没有魔罗幽昙的气味,后者则验证穆隐唯一的致命伤,就是在脑部。他找来一根铁丝,插进伤口内鼓捣几下,然后把手放在穆隐额前,以内劲吸出了满满一手的污血,再摊开掌心,竟出现了一枚铁豆子。
“这……然儿!”
萧然被萧迈叫进屋,一眼见到满脸污血的穆隐,便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眸中飘过一种莫名的愕然。
萧迈则直接把手伸进她的百宝袋,掏出了几枚铁豆子,经过比对,确实是同一批豆子。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每个豆子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凹痕。
燕草台见状,摁住了萧迈的手背:“然妹平时把豆子丢得到处都是,凶手完全可以捡起来,模仿她的手法杀人。”
萧然用一种冰冷口吻问道:“兄长,他死了吗?”
萧迈沉溺于思考案情,来不及回答萧然,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故事还没讲完呢。”一句埋怨的话,萧然说出口时却是漠然的。
陈鹿鸣问道:“什么故事?”
萧然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道:“姜子牙,斩将封神。”
萧迈立即竖起耳朵,又看了眼手中的《姜太公斩妖平话》:“穆隐给你讲过故事?”
这时,燕草台向前一步,挡在了萧迈和萧然中间。他抓住萧然的袖口,把她领到了屋外:“然妹,你不要伤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然则很茫然:“伤心什么?”
如果此刻是女儿身,燕草台一定会给萧然一个拥抱。他叹了口气:“回房间去,陪着小满姐姐,可以吗?”
“哦。”萧然点点头,然后转身缓步去到客房的方向。
萧迈很奇怪:“燕子,你怎么把然儿支开了?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燕草台语气沉重:“免得她伤心,或者多想。”
萧迈不以为然:“呵,然儿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有什么好伤心的。”
“迈子,你平时很聪明,但有时候也是真的迟钝。告诉你一个秘密,穆隐混进校尉府,不是为了避难,而是为了追求然儿。”
“啊,我是不是误会了‘追求’的含义,你真正想说的是‘报仇’?”萧迈不是在开玩笑,他“深知”萧然对穆隐的厌恶,也不觉得穆隐那种心机深沉的人,会喜欢上自己略微有些不慧的妹妹。
“我对男女之间的情愫,向来感知敏锐。谁喜欢谁,谁又不喜欢谁,看一眼都不用,闻闻味道就清楚明了。穆隐绝对是喜欢然妹的。”
“有证据吗?”萧迈脱口而出,然后赶紧补充,“燕子,不是不相信你的直觉,问题是这件事,我真的很想看到实证。”
“穆隐送给然妹的金镯子,乃是金器大师毛洪儿所做的雕龙画凤玉镶金,价值五百两银子。这么厚的礼物,你会随随便便送人吗?”
“啊?五百两,燕子看错了吧,那只是个摆在柜台上的特价商品,只值五十两。”
“行,我给你五十两,不,一百两,你去给我买个一模一样的。”
“啧啧。”萧迈仔细一琢磨,回想起当初见到这枚镯子时,第一眼就特别喜欢,得知仅售二十两后,更是后悔没有先穆隐一步拿下来,于是终于回过味来,“我知道了,穆隐跟店家串通好,在我面前报假账。可他究竟图什么?我不可能把妹子嫁给他。”
燕草台紧接着问道:“真的?”
“当然!”话音刚落,萧迈就犹豫了。
萧然已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自己在朝中也算位高权重,按理说提亲的人应该踏破门槛才对,但事实上一个敢娶萧然的都没有。要是穆隐真敢娶,且能安置好她婚后的生活,那萧迈其实也真敢嫁。
“罢了,再纠结这个话题,也没什么意思。”萧迈决定以后不再提起这件事,他望了眼那本血书,“他是为了给然儿讲故事,才特意买来这本书恶补的吧。可为什么,然儿的铁豆子,会要了他的命?”
以穆隐倒下的方位看,铁豆子是从正面击中他的额头,可穆隐的正面是窗户,窗户被用木板封死了,根本没有透过铁豆子的空间;即便是有,外面还贴着一层窗户纸,如今窗户纸完好无损,等于把现场变成了一个双重密室。
当然,这个密室是不完美的,屋檐处有两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但那么小的气孔,真的可以造就一个密室吗?
“燕子,鹿鸣,你们知道为何每次击败侍魔,都要将其挫骨扬灰吗?”
燕草台道:“因为侍魔拥有无限重生的能力,即便是被大卸八块,都有可能重新活过来。你认为侍魔是凶手?”
陈鹿鸣突然抢先回答道:“我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侍魔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我宁可相信,现场是伪造的。凶手杀死穆隐后,把他放在了书桌前。然后使用鱼线、钩锁之类的东西,从内部合上门栓,制造了这个所谓的密室。”
“鱼线钩锁?”萧迈觉得有道理,于是捡起了地上的两截门栓。它原本是一根很普通的长方形门栓,上面有一道卡门栓孔的凹槽,被萧迈一脚踢断了,断口处很自然。
于是乎,识海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凶手杀死穆隐后,用鱼线的一端捆住石头,透过气孔丢出去,再用另一端绑住门栓,鱼线中间穿过门栓孔。凶手去到屋外,就可以通过鱼线从外面把门关上。待门栓拉到底,被门栓孔卡住后,再猛一使力,就可以扯断鱼线,销毁证据。
“这手法确实可行,可穆隐如何被杀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萧迈分析完,又强调了一遍,“但可以肯定的是,凶手肯定不是然儿,她的暗器根本丢不了那么准。”
穆隐要是被萧然杀死的,那他身上就不可能只有一个伤口,而是被天女散花打成血筛子了。
“我应该能做到。”燕草台点了点头。
“燕子,不可能是你。”
“那凶手是谁?试问,丢暗器是很简单的事情吗?除了我,江湖中人谁能做到那一步?”
暗器要想打得百发百中,没个十年的功夫根本做不到;铁豆子这么小的东西,想做到穿骨取命,同样少不了十年的内功修为。所以,江湖中的暗器高手,一个个都是有数的,何况他们所用的暗器各不相同,铁豆子这种个人风格极强的暗器,除了燕草台和萧然,几乎没人用。
萧迈意识到,自己率先排除萧然的嫌疑,却没有排除燕草台的,让兄弟失望了,于是赶紧补充道:“燕子,我相信你的清白。”
可燕草台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被血淋淋的尸体吓到了。
虽说把酒、温荭等人,相继死在面前,但燕草台总觉得自己不会死,毕竟自己嗅觉超常,能分辨魔罗幽昙及各种迷药,精通各类暗器,暗杀偷袭或正面作战全都不输于他人,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跑,自己的轻功在江湖中也是一绝,从来没遇见过比自己更快的人。
然后,暗器修为与自己不遑多让的穆隐,居然被一颗铁豆子取了性命。至此,浮屠六少年中,把酒死于拳、温荭死于琴、钟粟死于书、段情死于剑、穆隐死于暗器,五个人都死在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终于轮到自己了,那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死法?
“我最擅长轻功、暗器和易容。穆隐已死在暗器之下,凶手应该不会使用相同的手法,所以排除掉暗器,可是轻功和易容,这两门绝技如何能杀人呢?”燕草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属于自己的死法。
“燕子,不要多想,我一定能抓到凶手,保你平安无恙的。”
“迈子,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连穆隐都死了,校尉府也不是安全的!”
说罢,燕草台转身离去,萧迈试图追赶,他却猛地转身,警告萧迈不许靠近,他想一个人回房静一静。
“鹿鸣,我这次真的抓不到凶手吗?”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了萧迈的心头,他无法形容此时的无力,明知道好兄弟已命在旦夕,却全然想不到任何能保他平安无虞的办法。
陈鹿鸣依旧是一贯的冷静和平淡:“血手神捕,岂是浪得虚名?你一定能抓到凶手。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
今日是浮屠大会召开前的最后一天,因为皇帝要参加这场盛会,所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萧迈去准备。
“可是,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没了还可以再立,燕子飞了还能再回来吗?”
陈鹿鸣登时露出一股怒色:“胡说八道,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皇帝,能像当今陛下一样支持我们!你用心当差,莫要生出不忠之念。”
“鹿鸣教训得是,但……”萧迈简直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他低眉沉思良久,“我不能置兄弟的安全于不顾。鹿鸣,保卫陛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陈鹿鸣露出了一丝讶然:“我还要保护刘公。”
“我留在校尉府,顺便也保护刘公了,你就帮我这个忙。”
“好吧。”陈鹿鸣也懒得客气,接下了萧迈的差事。
这时,一名官差匆忙跑进来,禀告外面有大批江湖人士聚集。
萧迈、陈鹿鸣急忙出门查看,发现以剑神七脉为首的数百名江湖人士,把校尉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放肆,公然围攻官府,是想要造反吗!”陈鹿鸣踏出一步,厉声断喝道。
一个衣冠楚楚,却满脸通红的中年人冲出来,指着陈鹿鸣的鼻子大喊道:“我不要造反,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
此人竟是穆隐的父亲,穆冰。
萧迈平常最不喜欢面对的就是苦主,可如今他必须向苦主赔礼道歉,说明穆隐被杀的事实。
穆冰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儿子不会死,可确认穆隐的死讯后,顷刻间濒临崩溃,哭闹着要去见自己的儿子。
萧迈让陈鹿鸣陪他去认尸,自己单独应对外面的数百号人。
剑神七脉的代表高绝站出来喊道:“姓萧的,穆少侠前脚住进你校尉府,后脚就离奇身亡,凶器还是你妹妹的独门暗器!这就是铁证如山,连环命案均是校尉府所为,你还有什么话说?”
“放屁!温荭死在瞻王府,凶手就是瞻王?钟粟死在兰墨乡,凶手就是乡长?段情死在玉鼎居,凶手就是周老板?你们谁都不怀疑,凭什么单单怀疑校尉府?至于凶器铁豆子……”为昭示自己光明正大,萧迈调查现场时,允许穆家堡和青城派的代表旁观,甚至对案情的讨论都没有回避,“前四名受害者,都是以自己擅长的方式被杀。穆隐之死,确实可以怪罪到校尉府,那其他受害者的死法如何解释?”
“姓萧的,少在那里狡辩!前几桩案子,校尉府也不缺嫌疑。你以为穆少侠没准备吗,他临走前打过招呼,一旦死在校尉府,就是本案的铁证。”高绝身为一脉之主,却暴露出与其身份不相匹配的愤怒和冲突。
“怎么着,你们想踏平校尉府不成?”
听到这句话,高绝终于冷静了一些:“那倒不至于,校尉府那么多人,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是凶手。可燕飞精通易容,暗器超绝,又是连环命案得利最多者,他一定就是凶手。”
“他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那你倒是把真凶交出来!”高绝这回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萧迈,依照朝廷律法,官员的辖地出现连环命案,迟迟不能破案的话,官员就要被革职严惩。如今在你的辖地,连环命案上演了五次,我们就算是平头百姓,你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迟迟交不出来,此事就随便算了嘛!”
“这案子,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可你们没有铁证,仅凭怀疑就想对我兄弟不利,我萧迈决不允许!”
“萧迈,你空口白牙说要给我们交代,却又什么都不想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众江湖人士都大声叫嚷:“不答应!不答应!”
萧迈笑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对方表面群情激愤,实则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我算是看出来了,高掌门不是来讨公道的,而是来讲条件的。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
“既讨公平,也讲条件。燕飞明日,必须参加浮屠大会。”
“凭什么?所谓浮屠榜,原本就是一厢情愿,燕飞从没答应过要参加你们的大会。”萧迈当然要拒绝,否则燕飞上台,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高绝早就准备好了措辞:“燕飞是凶手,那就该堂堂正正站在擂台上,接受全武林的怒火;他要不是凶手,更应该上去擂台,向凶手证明勇气,而不是被浮屠五少年的死吓破了胆!”
“歪理邪说,燕子跟江湖势力,从来都没有站在一起。”
“姓萧的,那你是不肯接受条件,要跟我们作对到底了?”高绝早有准备,于是把手举起,“放箭,告诉大家伙儿,和谈失败。”
一名江湖中人冲出人群,弯弓搭箭,朝空中射了出去。这支箭的目的,就是呼应更多人前来支援,准备一举踏平校尉府。
恰在此时,一道红色身影掠过高空,一把抓住信号箭,纵身跃回至府门房檐上。
高绝立即认出对方:“燕飞。”
“诸位的要求,燕某已然明了。明日浮屠大会,我一定参加。”
“好,一言为定。”
“燕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应战,诸位请回吧。”
燕飞的现身,了结了一场迫在眉睫的争斗。
回到府中,萧迈询问燕飞为何应战。燕飞的回答倒也干脆:“堂堂正正战死擂台,总好过不明不白被人谋杀。迈子,我回屋准备一下,今晚咱们喝酒。”
另一边,一直哭闹不已的小满,听说校尉府内发生的变故,居然冷静了下来,向萧迈详细讲述了她和把酒在秦山上的经历。把酒去跟天何脉拼命后,一个女人从黑暗中显出身影,只是看了她一眼,小满就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迈:“荷包被偷,并不是偶然,而是幕后真凶精心策划。这个案子牵连到很多人,应该派人去当时的客栈调查一下。”
小满提供的线索很重要,但相较于明日的比武,又不是那么重要。
萧迈已经腾不出心力,再出城一趟去排查跟案件有关的嫌疑人了。
“小满的蛊毒无药可解;五桩案子全然没有头绪;应对侍魔更是毫无办法;皇帝陛下这时候偏要以身犯险;燕子明日就要参加浮屠大会!一桩桩一件件的坏事,萧迈,你应该做点什么,可你又能做些什么!”
萧迈回想起整个调查过程,一直有星星点点的灵感在闪烁,但就是不能把他们串联在一起。
“我需要一条线索,一条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线索。老天爷,看在我殚精竭虑的份上,麻烦给我一点提示吧。”
萧迈曾不止一次,被逼入到生死边缘,可他从没有过绝望;这次明明没有生命危险,他反而有种山穷水尽之感,甚至向虚无缥缈的神明,发出了一声祈祷。
“启禀萧大人,外面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有瞻王府命案的线索。”
“呵,祈祷真的有用?”
萧迈抱着瞎猫撞见死耗子的心态,接见了这名女子。他以为对方会是自己的某个熟人,谁知压根不认识,一问才知是琴少年温荭的侍女。
“萧大人,奴婢以前听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大家都说你是神捕,世间没有你破不了的疑难杂案。”
从侍女的眼神中,萧迈竟瞧出了几分崇拜之色,但他已经没心思享受他人的仰视:“直接说重点便好。”
侍女道:“少爷的尸体一直没有下葬,就停在青龙观内,由我们日夜守灵。昨日守灵时,奴婢偶然发现,棺椁的边缘似乎有血迹渗出,于是偷偷打开盖子查看,结果怎么着?少爷居然七窍流血了。”
“七窍流血?”
萧迈察觉到不对劲,还没反应过来,侍女已经代为解答了他的疑点。
“是的,七窍流血。可少爷不是与人斗琴而死的吗?他曾跟奴婢提过天外魔音的事情,说掌握这门神功的高手,可以控制他人心脉,使其心脏骤停而死。可心脏骤停的人,死后怎会七窍流血?”
“有可能是中毒了。”
“奴婢用银针测过,血中无毒。”
“银针验毒不一定准确。”萧迈心里不想查,但他自忖这条线索,查起来比小满提供的要容易,于是吩咐道,“你今晚争取守灵,我会偷偷过去验尸。”
“是。”
“这么轻松就答应了?”
“少爷待奴婢不薄,奴婢希望他能沉冤得雪。”
“很多人说凶手在校尉府。”
“是的,如果奴婢死了,凶手就真的在校尉府。”
“……”
如此倔强又勇敢的姑娘,当真只是个普通侍女?萧迈有些怀疑,于是上前狠狠地揉了揉她的脸皮,发现货真价实,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
“对不起,我要检查一下,你是不是坏人易了容,故意要害我。”
“不是的。”侍女被这样对待,立即羞红了脸颊,然后飞一般地跑出了校尉府。
萧迈突然有种深受鼓舞的感觉,区区一个侍女,尚且有为查真相,悍不畏死的觉悟。自己号称神捕,连区区侍女都不如?
“我萧迈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一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萧迈重燃斗志,再次分析手头所掌握的线索,很快捋出来一条差点被忽略的信息:《姜太公斩妖平话》。
“穆隐何等样人,岂会随身携带一本下里巴人的平话?那此书究竟是从何而来。”
根据萧迈的记忆,穆隐自从入府后,就再没有出去过,这本书是吩咐随从购买的吗?恰好,穆隐的随从都在校尉府,萧迈立即去询问,得知他们没有外出买书。
于是乎,这本离奇出现的线装书,吸引了萧迈的注意,他赶忙跑去京城各大书摊,调查这部图书的来历,一直查到下午,居然一无所获。
吃晚饭时,燕草台没有现身,据小狐说他在房间化妆。在餐桌上,萧迈谈起了这本书,跟陈鹿鸣抱怨,自己的办案能力直线下降,居然连本书的出处都查不到。
陈鹿鸣则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出去跑大半天,就为这件不着调的事?”
“咋了?”
“那本书是我借他的。”
“呃……啊!”萧迈一拍脑门,心情简直低落到谷底,“灯下黑!”
入夜后,萧迈穿上夜行衣,还有找了张□□,准备夜验温荭之尸。
此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迈子。”
萧迈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红衣飘飘,身材窈窕,仅一眼就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的绝色美女,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看着自己。
“燕子,你又变回女装了。”
燕草台的男装、女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样。容貌、声音、体格乃至于身高、性格都会发生巨大变化,若非熟识,根本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我准备了好酒,陪我月下喝一杯。”
“一杯怎么够?小看我的酒量了。”
两人施展轻功,先后落到屋顶,然后斟酒对酌。
一杯饮尽,萧迈开口:“燕子,明日……”
“此情此景,再谈论血淋淋的案子,未免煞风景,不如谈些风花雪月之事。”
“我不解风情,没什么风月可讲。但是……今夜为何以这般装束示人?”
燕草台瞥了萧迈一眼:“不喜欢吗?”
“喜欢啊。哈哈,有美人作陪,怎会不喜欢?”萧迈又饮下一杯酒。
“那,你是喜欢美人作伴的感觉,还是喜欢我?”燕草台说前半句话时,还有几分轻佻,但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神色已相当认真。
“我……当然是喜欢美人作伴的感觉。”萧迈以饮酒掩盖某种信息。
“老娘陪你那么久,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居然不喜欢我?”
“哈哈,燕子,我哪儿敢喜欢你啊?其一,我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其二,大概萧某命中注定无妻,凡是喜欢过的女子,一个个全都离我而去了。罢了,她们走就走了,我一个人乐得逍遥,可我真的舍不得你。”
“但是,我似乎也要走了,是因为你动了心的缘故?”
“不。”萧然断然否认,“你如果是男的,那就是我的兄弟;如果是女的,那就是我的姐妹。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喜欢你。”
“哼,那我要是不男不女呢?”
“那就是萧某的兄弟姐妹啊,哈哈。”
“呸,自以为幽默,听起来真刺耳。”燕草台娇嗔一句,而后又深深叹了口气,“迈子,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这不是你的秘密吗?”
“你听不听吧。”
“听。”
“哈,其实很简单,年少时,我和哥哥上山采药,路上遇见了一头老虎。为了保护我,哥哥牺牲了。自那之后,我就永远地堕入了无边的愧疚,幻想着哥哥没有死,葬身虎口的人其实是我。久而久之,我渐渐无法认清我自己,身体里出现了第二个人的意识——那是我哥哥的意识。”燕草台的语气中没有惆怅,只有感慨,侃侃而谈后,她把目光移向萧迈,“这就是我的身世。”
萧迈沉默了小片刻:“真的?”
“人之将死,骗你作甚。”
“我不信。”
“为什么?”
“漏洞太多,谁信谁傻。”
“哈哈。”燕草台大笑,然后朝萧迈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以示鼓励,“那个睿智的萧神捕还在啊,为何要垂头丧气?放宽心,你肯定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大费周章讲这么个故事,就是为了测试我的智商?”
“唔……其实,是为了引出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迈子,假使有朝一日,我不幸死在了你前面,请保留我最后的尊严,不要脱光我的衣服,或者用刀剑毁坏我的身体。就把我立即火化,骨灰撒入江河,可以吗?”
燕草台想把她的秘密,带进坟墓,永远不为世人所知。
“好,我答应。”
“燕子,我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但我向你发誓,一定会遵守今天的约定。”
“谢谢。”
……
两人又斟酌许久,燕草台才提起来:“一身夜行衣打扮,是要去哪儿啊?”
“去验尸。温荭死后好几天,突然七窍流血,我得去查一下。”
“是挺诡异的,我陪你一起去。”
“你留在校尉府,我会让然儿彻夜陪着你。今晚就不要睡觉了。”
“嗯。”
萧迈辞别燕草台,起身前往青龙观。
青龙观主是个厉害的角色,但门下弟子皆稀松平常,萧迈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到了停放尸体的庭院。他四处侦查,确认没有埋伏,才在侍女面前现身。
此时,萧迈戴着□□,脸上皱巴巴的,把侍女吓了一大跳:“是我,校尉府萧迈。”
“原来是萧大人。”
“闲言少叙,开棺。”
“嗯。”侍女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手。
萧迈这才想到,对方不是自己的手下,于是亲手推开棺盖,一股强烈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好在神捕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寻常人不得背过气去。
琴少年温荭,生前何等样人,死后却仍是一副腐败丑陋的模样。
所以,根本不存在凄美的死亡,所有的死亡都是很丑陋的。这就是芸芸众生厌恶死亡,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的原因。
萧迈感慨两句,开始验尸。
侍女所说的七窍流血,其实并不准确,真正流血的只有耳朵和谷道,腐败程度很合乎自然。
“奇怪,照理说,人死之后,血液会凝固,进而跟皮肉一同腐败,怎会在死后多日还流血呢?”
萧迈道一声得罪,从百宝袋中掏出剃刀,准备给温荭来一场解剖。
“萧大人!”侍女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害怕,“您毁坏公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奴婢就活不成了。”
“放心,你要是活不下去,我自会帮你安排出路。”
扒开温荭的衣服,从腹部切开一个洞,借助月光看去,只见尸体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碎裂了。
刹那间,仿佛一道雷电砸在头顶,萧迈的识海轰地一下,仿佛砸开了郁积在那里的重重迷雾,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天外魔音,不可能粉碎人的五脏六腑。温荭真正的死因是……”
“哈哈,哈哈哈哈……”萧迈尽量地压低声音,若非担心被人发现,他早已放声大笑。
侍女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大人可是有些许收获?”
“岂止是收获?简直是拨云见日。姑娘,谢谢你,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真的?凶手是谁啊!”
“我以前一直以为,凶手只有一个,没想到是两个人。他们互相模仿,共同制造了这场惊天大案。”
……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庄荷。”
“记住了,姑娘保重,在下告辞。”
次日,浮屠大会如期召开,擂台搭在太平坊莲花寺。清晨时分,燕草台一身男装打扮,在易容后的小狐陪同下抵达会场,这里已聚集了数千人。
当燕草台从人群中走过,一直抵达擂台脚下,所有人都投来了看敌人的目光……只不过,这个敌人已经是死人了。
照理说,坐镇会场的是紫灵真人和赵潮笙,但他们都不在莲花寺。实际主持大会的是剑神七脉掌门人严恪。
“燕飞,本届浮屠大会,临时改了规矩。浮屠榜上的少侠,要接受天下英雄的挑战,击败所有竞争者,方可夺得魁首。请上台吧。”
小狐一听就急了:“定好的规矩,怎么说改就改,还有没有原则?”
“燕飞!”台下一个虬髯大汉,举着大刀喊道,“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否则,就别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燕草台淡然一笑,纵身跃至擂台,左手掌右手拳,朝众人一拜,这可以理解为“以武会友”,也可以理解为“放马过来”。
战事将起,人群中突然分开一条路,一个仪态状态,满身绫罗,头戴斗笠以轻纱遮面的女人款款走来。
小狐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姐……”
话刚出口就收了回去,因为萧迈和燕草台都叮嘱过她,大庭广众之下不得与陈紫莘相认。
“赵夫人!”
“赵夫人!”
众人纷纷向陈紫莘问好。
紫莘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小狐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腕:“走。”
“可是。”
“我比你更担心燕子大哥,他这两年胖了。”
小狐想反抗,但还是被紫莘强硬地拖走了。众人也不敢阻拦,谁让她的夫君乃是与紫灵真人号称并列天下第一的赵潮笙。
“燕飞,我先来领教!”
最早叫嚷的虬髯大汉,也最先按捺不住。他善使单刀,但听说燕飞更善用兵器,就没有抽刀,跳上擂台后以肉掌对敌。
谁知眼前一花,胸口已被燕草台踢中,当场飞将出去,砸到了一大片人。
这一脚的功夫,惊得几位掌门长老级的高手,甚至忍不住屁股微微离座。
“只听说燕飞轻功暗器了得,没想到腿法也如此厉害!”
“他隐藏了实力!”
见虬髯大汉吃瘪,又一名汉子冲上擂台,亮出了兵器峨眉刺。
然而,同样是一招之后,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燕飞踹下了擂台。
此前,江湖中人早有约定,要从弱到强轮番上场,先消耗他的体力,再设法将其格杀。无论燕飞是不是凶手,作为萧迈的左膀右臂,江湖都必须趁这个机会砍断。
于是乎,江湖中人一个接一个登上擂台,又被燕草台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去。
原先,他们每个人只能跟燕草台过一两招,后来随着上场的人越来越强,与燕草台相持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战斗一开始不见血,可燕草台越来越吃不消,于是夺下一柄宝剑,将挑战自己的少年人击伤,至于那些三四十岁浑水摸鱼之人,则统统凶狠地砍下手臂,以儆效尤,凭此稍稍扭转了自己的处境。
霜雪脉门主冷铎,见此情形,不由惊叹道:“燕草台深藏不露,未使轻功暗器,便可做到这种地步。武林年轻一辈第一人,非他莫属了。”
严恪则不屑地说道:“若寒儿还在,岂会轮得到他?”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严恪都坐不住了。
燕草台居然越战越勇,全似不知疲倦,更不知伤痛。对手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划开他的皮肉,淋漓的鲜血将那身红衣染得更加刺眼,他却仿佛无所谓一般,把一个又一个对手打下擂台。
战事约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江湖中年轻一代弟子,居然被全部击败,无一人敌得过擂台上的燕草台。
可燕草台击败最后一个敌人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把沾满鲜血的剑插在擂台上,自己半倚靠在宝剑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瘫倒在地。
“岂有此理。”
严恪再忍不住,从席位上一跃而下,落在燕草台面前。
燕草台直直地看着他,口中一言不发。
严恪冷笑:“燕飞,今年的浮屠大会,你是榜首。我不跟你抢血浮屠,我只为自己的儿子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严恪战力全开,衣袂无风而飞,以一双肉掌径直攻向燕草台。
燕草台以宝剑抵挡,初交手就被严恪夺走了兵器,只得赤手空拳迎战。
但奇怪的是,不用剑的燕草台,似乎比用剑时更加精神,一套出神入化的拳法,跟曾号称天下第一的严恪,打了个不相伯仲。
冷铎越看越惊愕,终于禁不住站起身:“那是……睡梦罗汉拳!”
身边的公孙锦说道:“罗汉拳,不是张安逸的绝技吗?”
强弩之末,终不能穿缟素,燕草台终是抵挡不住,激斗中脸皮都撕裂开来。
严恪见燕草台脸皮有缝,却没有血,于是施展一招劈空掌,扫过燕草台的脸颊。
“噌”的一下,□□被撕下,露出一张涂着烟熏妆,整个脸都黑乎乎的面孔。
严恪一惊:“睡梦罗汉,张安逸!”
“咳咳!”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安逸先咳嗽了两声,“半天不能说话,可把老子憋坏了。严恪老贼,我张安逸的拳头,够硬吧?”
“燕飞呢,他为何不现身受死?”
“呸,我兄弟,当然也有可能是姐妹,又不是个傻子,明知是套怎么可能跳进来?”
严恪简直气急败坏:“张安逸,你既然替燕飞强出头,搅乱浮屠大会,那我杀你合情合理,顾不得神剑山庄的面子了!”
张安逸是神剑山庄的女婿,神剑山庄也算武林中的大门派,严恪一向八面玲珑,照理说不会得罪神剑山庄,但这回是真顾不上许多了。
他冲上前去,三两招便制住张安逸,将其高高举起,准备磕断他的脊柱。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旋风一般拂过严恪,便从他手中抢走了张安逸,然后瞬间停在擂台一角,才把张安逸放了下去。
严恪很懵,张安逸更懵,但他知道老道救了自己一命,于是拱手谢道:“感谢前辈救命之人。请教前辈尊姓大名,来日晚辈好结草衔环以报答。”
老道一捋长髯:“贫道,紫灵。”
道人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立时惊得现场鸦雀无声。
他们惊叹于道人的武功,却又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老道,就是当世第一剑仙紫灵真人。
毕竟紫灵真人离群索居,江湖中根本没几个人见过其真面目。
好在,严恪算一个。
严恪道:“真人!于公,张安逸根本没资格参加浮屠大会,于私,我与他不共戴天。您为何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争斗?”
紫灵则以指为剑:“严掌门,何不与贫道切磋一二。”
话音未落,紫灵便向离弦的飞箭一般朝严恪扑了过去,其强大的战意,明显不是在开玩笑。
其实,剑仙虽然强大,但凡人并非完全不能一战,尤其是严恪这般的大宗师级高手,搏个四五十招并非难事。可紫灵攻势来得极猛,严恪毫无准备,加之对方剑仙的名号响亮,还没交手,他已然泄了心力,战不三合,外人都没看清楚他们的招式,严恪已被紫灵制住。
“紫灵真人!”
“砰!”
紫灵把严恪狠狠地摔在了擂台上,地面上的尘土而鲜血,把他搞得狼狈不堪。
紧接着,紫灵再度发动攻势,严恪支撑不住,索性近身后,主动露出破绽,趁紫灵制住自己的同时,一指头戳在了真人的手背上。
就是那么一指头,紫灵便放下严恪,退出数步,然后用被戳中的手,狠狠地拍在了地上一截断肢上,断口处立即喷溅出大量的血液。
江湖中人都很疑惑,唯独严恪,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紫灵真人叹了口气:“严掌门,萧忘我说你是连环命案的真凶,贫道还将信将疑。可如今,你必须给贫道一个解释。”
“严掌门是凶手?”
“怎么可能呢?”
闻听此言,众人立即窃窃私语。尤其是剑神七脉,冷铎刚想站出来反驳,却被公孙锦拦住:“师兄,先听听紫灵真人怎么说。”
严恪道:“真人说得哪里话,严某怎么听不明白?”
“严掌门可真会装糊涂!”
一声断喝,一袭绿衣,一口棺材,从墙外飞身而下,落在擂台中央,隔开了紫灵和严恪。
张安逸见到对方就一阵暖心:“哈哈,死迈子,总算死回来了!”
“睡神,辛苦你了。”
“不辛苦,好久没打得这样痛快,美中不足的就是差点被打死。”
公孙锦离开席位,高声打断了两人的招呼:“萧迈,你跟紫灵真人说了什么,让前辈以为我严师兄是凶手?”
“把酒死于拳,温荭死于琴,钟粟死于书,段情死于剑。我一直不明白,凶手为何要用如此复杂的手法杀人?尤其是温荭案,一场简单的谋杀,愣是搞出一堆回环往复的手法。直到看见温荭的尸身,我才知道,复杂的手法,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因为死因一旦公布,凶手的身份便昭然若揭。”萧迈指向严恪,“温荭体表没有任何伤痕,五脏六腑却全部碎裂,这种伤势,不是天外魔音能造成的。所以,杀死他的武功,乃是剑神七脉的失传绝学——一字戮魔诀!”
“戮魔诀?不是已经失传了吗!”高绝惊道。
严恪:“……”
萧迈道:“谁说失传了?就在刚才,严掌门还用戮魔诀抵挡紫灵真人呢!”
紫灵真人面前,严恪自然不敢抵赖:“没错,严某确实习得了戮魔诀,但戮魔诀原本就是祖师爷传下的绝学,七脉中人,谁都可以研习!萧迈凭什么断定,除严某之外,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精通戮魔诀?”
“至少,我、燕草台、陈鹿鸣、张安逸,以及刘公,都不会使用戮魔诀。”萧迈也不客气,“排除了我们的嫌疑,再把案情捋一遍,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反而成了严掌门。”
公孙锦喊道:“萧迈,此话怎讲?”
“第一案,把酒之死。我一直很奇怪,以把酒的聪慧,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让把酒将剑神七脉的同道当做了敌人?直到得到了小满的口供,原来,把酒从头到尾并未误会,剑神七脉的人,就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兄长,我把证人押来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萧然押着天何脉的林空涧来到了浮屠大会。
天何脉门主秦问立即起身:“萧迈,这是什么意思?”
“你让他说。”
林空涧叩头请罪:“师父,您派弟子上山斩妖除魔,可弟子临走前,又被严师伯叮嘱,杀死进入佛窟中的所有人。”
秦问目瞪口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个混蛋,就凭你们,也敢跟把酒动手!”
林空涧哭道:“严掌门说,要我放手一搏,打就能赢。”
“混账,混账!”
“听到了吗?打就能赢。严掌门凭什么说这句话?因为一味药——”萧迈一字一顿地喊出了它的名字,“魔罗幽昙。”
“温荭的命案现场,发现了魔罗幽昙;钟粟说‘凶在字中’,是因为魔罗幽昙;段情擅长用剑,却被凶徒当面格杀,又是因为魔罗幽昙。试问严掌门,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严恪久久不言,冷铎见状,既舍不得多年师兄弟情意,更迫切地想知道真相,于是开口道:“萧迈,凭一句话,定不了师兄的罪。他与浮屠六少年无冤无仇,根本没有行凶的理由。”
萧迈冷笑一声:“谁说无冤无仇?严寒已经二十三岁,能否夺取大会魁首,成为年轻一代江湖人中的执牛耳者,就看今天。可把酒、温荭、钟粟、段情,哪一个是易与之辈?严掌门了解自己儿子的武功,为了推他为榜首,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杀掉所有的竞争者。”
冷铎道:“可寒儿已经死了,命案并没有终结。”
萧迈则说:“严寒死了,就让与他齐名的六人陪葬,严掌门,你是这样想的吧?”
严寒:“呵,可笑至极。”
萧迈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知道你会狡辩到底。没关系,我还有最后的铁证。请紫灵真人派青城弟子搜查严掌门的住处,一定能找到魔罗幽昙。”
冷铎立时哑口无言,萧迈的话,当然可以不听,关键是紫灵真人发话,剑神七脉若抵赖,岂不是显出了自己的心虚?
紫灵真人也不拖沓:“白瑛师弟,派人去查一下,严掌门若是清白的,也不能诬陷了好人。”
“不必查了,严某一人做事一人当!姓萧的……”
“严恪老贼,你装什么英雄?”
严恪话还没说完,空中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女子从天而降,速度快到肉眼难辨,恰好扑到严恪跟前,肉掌拍在严恪头顶。
“砰”的一声,严恪双眸通红,居然当场倒地气绝。
“师兄!”剑神七脉众门主一同起身,发出了不约而同惊呼。
他们想要上前为严恪报仇,萧迈却突然高喊:“不要靠前,她是侍魔!”
“侍魔!”
紫灵真人最先察觉到,女子身上那非同凡人,犹如无底深渊般的黑暗。
一个男声又不知从何响起:“没错,就是侍魔。”
“萧迈提到过无数次的,你们却始终不肯相信的……会布局、会演戏、会伪装,还会栽赃陷害的……侍魔。”
“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侍魔,早在二十年前就出现过。”
“当年的雪魔女,就已经具备了人的情感。她不是彻头彻尾的魔,她也想同整个天下和睦相处。严恪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也领了雪魔女不杀之恩,可他却为了江湖虚名,居然卑鄙地暗杀了雪魔女。”
“时隔二十年,我,雪魔女之子,今日就要揭发严恪的恶行,让他永堕地狱,再不超生。”
那人的声音中,充斥着无法言喻的仇恨,里面的力量仿佛凌驾于苍穹,压得在场群雄几乎喘不过气来。
冷铎大吼:“空口白牙,有何凭证,你说你是雪魔女之子,我们就信吗?”
“信不信无所谓,因为侍魔,马上就会杀光你们。动手吧!”
一声令下,侍魔旋即冲至擂台下,抬手间划开一道血雾,站在她面前的一切人等,均被斩杀于当场。
紫灵真人连忙去拦截侍魔,更多的人是选择逃跑。
“都不要跑!今日不杀侍魔,明日我们都要葬身其手,不要跑!”冷铎经历过与侍魔的战斗,此时还算冷静,他立即下令剑神七脉从门主到弟子,全部结为战阵,协助紫灵真人与侍魔交手。
另一边,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侍从的陪同下,悄悄从会场撤离,结果人群中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紫色身影,朝目标直扑过去。
“嗖嗖嗖——”
指刃飞舞,侍从旋即被杀。
于是那人加快脚步,想要摆脱紫衣女的追逐,他的速度很快,紫衣女拼尽全力也追不上。
很快,又一个蒙面剑客冲入追逐的阵营,与紫衣女一同追赶目标。
他们冲出莲花寺,又冲出太平坊,最后冲出京城,长行十几里,来到城外荒郊之上。
蒙面剑客终于意识到什么,于是放慢脚步,没想到被追赶的目标也放慢脚步,最终停在了一棵大树之下。
“你不是皇帝,你是……燕草台?”
那人转过身,摘掉脸上的□□,露出一张白皙俊美,颔下一圈短须的少年面孔,正是离宫宫主,燕草台。
“鹿鸣,你早该猜到的,不是吗?”
听见对方呼喊自己的名字,陈鹿鸣索性摘掉帽子和面纱:“有你的地方,就一定有萧迈。”
燕草台说:“你看,他来了。”
萧迈的轻功略逊一些,这会儿才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
“迈子,阿逸呢?”
“都累成什么样了,我让他休息去了。”
“也好。”
萧迈挥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鹿鸣,你什么都不用说,先让我来猜一猜。”
“你是雪魔女的儿子,与严恪有血海深仇,于是假意与他合作,让他充当了你杀人的工具——之一。”
“第一案,你得知严恪要谋杀把酒的计划,便指挥手下的侍魔,在山顶佛窟埋伏,与天何脉弟子里应外合杀了把酒。”
“第二案,你派遣梁绮,去配合严恪刺杀温荭。”
“第三案,钟粟说‘凶在字中’,意思是看透了那几幅字,就能知道凶手是谁……试问天底下,能写出让钟粟都惊叹的好字之人,总共也没有几个,你刚好是其中之一。那几幅字,就是你送给他的。”
“第四案,严寒之死,与你没有关系,略过。”
“第五案,你跟段情认识,要在他的藏身之处下毒乃至刺杀,轻而易举。”
“第六案,客房的窗框上面,卡得不是很紧,只要在上面垫一块木片,封闭窗户的门板中间,就会被挤出一条小小的缝隙。那条缝刚好对着书桌,趁穆隐夜间读书之时,你用一根细长的铁锥,直接穿过缝隙,刺进了穆隐的额头。所以穆隐死时是趴在桌上,而不是仰面朝天。最后,你拿掉木片,使门板合拢,如此一来,第一层密室就出现了。”
“至于第二层密室,简直不值一提,窗户上的纸张并不是一整块,作案之后,把破损的纸张整个换掉就行了,没有任何难度。我相信,这套行凶手法,是你早就设计好很久的,所以新换的纸张才会跟旧纸张一样的陈旧。”
“验尸的时候,你提前准备一枚染血的铁豆子,藏在手掌心,假装是从伤口里掏出来的,这样就把嫌疑引向了燕子和然儿。”
“鹿鸣,你处心积虑做这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燕草台逼到与天下为敌的地步。我为保护燕子一定会出手,届时浮屠大会变成人间炼狱,你就好趁机杀死前来参观的陛下,把谋杀圣上的罪名推给武林,从而破坏双方平衡,挑起朝廷与江湖的大战。届时,江湖遭受重创,你为雪魔女报仇的愿望就达成了,说不定凭借手中的侍魔,还能做一把武林霸主。”
“鹿鸣,我猜得对不对?”
“呵呵。”陈鹿鸣苦笑两声,悲苦的眼神,渐渐变得狠辣而决绝,“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一定有人向你告密……辛紫兰,我的娘子,背叛了我。”
萧迈:“……”
“哈哈,我早就知道,成大事者,不该有丝毫心慈手软。我当初就应该杀了她!”
“你错了!嫂子没有背叛你,她是在保护你,她比任何人都爱你。”萧迈从袖中抖出一个小瓶子,“嫂子知道你会埋怨她,所以提前服食了毒药。鹿鸣,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跟我们兄弟反目,血战到底;二是交出小满的解药,与我交换嫂子的解药,回去,救嫂子,救那个世上最爱你的女人。”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屁话?谁知道瓶子里装得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骗了你,那你回头一定会杀了嫂子。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燕草台也开口劝道:“鹿鸣,严恪已经死了,作为儿子,你已经为雪魔女报了仇。为何不肯放下,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好好生活?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像嫂子一样爱你,你当真舍得她死吗?”
“哈哈,我恨不得从没认识过她!萧迈,你听着,我之所以杀死把酒,就是为了坚定信念,即使兄弟反目,也要为母报仇!”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若想与你反目,早在擂台之上,就该把你的罪恶跟严恪一起抖出来!”
陈鹿鸣:“萧迈……你不为把酒报仇吗?”
“呵呵。世上何人不偏心?对我而言,你是比把酒更亲的兄弟,我不可能为了把酒而杀你,但是……请你离开校尉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萧迈再次把药瓶举起,“留下小满的解药,带着嫂子远走高飞,就当我求你。”
陈鹿鸣闭上眼睛。
“嫂子的时间不多了。”
燕草台刚要催促,陈鹿鸣突然伸出手:“解药给我。”
萧迈把解药丢给了陈鹿鸣。
陈鹿鸣闻了一下,然后反手把另一瓶解药丢给萧迈。接着,他吩咐梁绮,去通知侍魔撤退,自己则奔向了校尉府。
望着他的背影,燕草台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陈鹿鸣,会不会杀了辛紫兰?”
“不会。”
“这么肯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鹿鸣为报母仇,蛰伏二十载,他确实冷血,但也有情,绝不会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只可惜……把酒死得冤。”
萧迈仰天长啸,一拳砸在树干上,砸得树皮凹陷,指间渗血。
“兄弟,对不起。”
另一边。
“启禀宗主,严恪身死,陈鹿鸣不知所踪。萧忘我,似乎又赢了一局。”
“呵呵,他这次的表现,总算不至于让我失望。”
属下面露疑色:“宗主,严恪、陈鹿鸣都是我们的人,您为何每每都要帮助萧忘我呢?”
“第一,严恪和陈鹿鸣,不是我们的人。”
“第二,萧忘我的成功,比失败,对我们更有利。”
“好戏,还在后头呢。”
庄荷笑笑,动身离去,现场留下一枚——黑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