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阿巳因她而死
圆月高悬,棉絮一样的云丝在夜空游走。晚风拂面带着泥土的清甜。
窗外蛐蛐儿声再次在屋内回荡起来,盖住了远处梨林中的几处蝉鸣。
梓午倚柱抱剑,心却针扎一样疼。她的痛苦虽比不过榻上之人,可也压的她喘不过气。
赫连瑾书口中要娶的女子并不是她,而是那个早已在三年前执行任务时香消玉殒的女子。
今时今日他们都在心底怀念同一个女孩子。
一个面如皎月,眸含星光的耀眼女子。
她们同为暗卫,性格却大不相同。梓午冷漠疏离,少言寡语,每天跟提线木偶一样,一切听从吩咐。
那个女孩活泼开朗,即便深处泥沼之中依旧喜笑颜开。她就像一束光引得人情不自禁地靠近。身边的人都喜同她来往,她是梓午的第一个朋友。也许就是她太好了,老天爷也喜欢,所以提早将她带走。
其实死的该是梓午才对。
那个女孩子名叫阿巳。
三年前赫连瑾书连下两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阿巳同暗卫营三十九名暗卫一起夺西燕进贡大楚的雪灵芝,考虑到行事凶险,也可能是阿巳也在这场任务之中,赫连瑾书另外派了暗卫首领周值同去。
暗卫一等高手悉数行动,是从未有过的事。这次任务想必十分凶险。梓午担心阿巳的安危,破天荒地求赫连瑾书把阿巳换成她。
烛光摇曳映的赫连瑾书整个人更加捉摸不透,他伏案垂眸批阅公文,从始至终未曾抬眼看她,无视她的存在。
这无疑是一种警告。告诫她尊卑有别,卑贱之人没有资格干涉上断。
梓午却固执的很,等不到回答就静静跪着等待,眸子定定落在前方的青石地面上,膝盖从开始的疼到麻木。她一动不动,仿若石像。
赫连瑾书将案上两摞膝盖高的公文批完,接过管家冥夜递来的碧螺春淡淡抿了一口,眼神这才落在她的身上。
他轻笑一声,声音冰冷的不容反驳:“区区一个暗卫没有资格质疑本王的决定。”
这句话他本可以直接告诉梓午,却拖到此刻才说,让她跪到现在算是小惩。
“尊卑之别属下时刻铭记,是属下僭越。”
赫连瑾书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起身直接出了书房。
梓午忍着膝盖酥麻感,膝行几步,冲着赫连瑾书背影道:“只这次求王爷恩准,换属下去,她不能有危险,属下的命不值钱。”
赫连瑾书的步子顿住,他没有回身,站在原地换了几口气,从他起伏的肩背梓午能看出他已经在隐忍怒意。
梓午不顾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惩罚,紧接着问道:“难道王爷不想让阿巳平安吗?。”
赫连瑾书转身疾步走至梓午身前,大力钳住她的下巴迫使梓午与他对视。
檀木香裹挟而来,他脸上寒霜遍布,眸子静暗幽深泛着凛冽寒意,“你低贱的一条命抵不过阿巳半分,往后莫要妄想同她比较,你不配。”
赫连瑾书甩开梓午的脸愤然离去。
冥夜于心不忍,在一旁宽慰道:“王爷不派梓午姑娘去另有原因,姑娘还需秘密执行令一个任务。”
看着男子顷长身影在回廊处彻底消失,梓午收回视线接过冥夜手中字条。
她看着字条上的字,渐渐模糊了视线,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宣纸上氤氲了字迹。
她在想什么,她竟然觉得是赫连瑾书想护她安全才没派她去,她竟然觉得自己有资格代替阿巳,她在妄想什么?
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在他步入朝堂的时候消磨殆尽了。
……
赫连瑾书单独派给她的任务——杀刚刚被贬谪的转运使全家,不留活口。
这对于早已经执行了千百次任务的梓午而言小事一桩,甚至有点大材小用。
她在离京都二十里的林间蛰伏,判定来人身份后出手。一切顺利。
梓午照例留了嫁祸太子的隐晦线索在已经冷透的尸体上。接着便同过去每一次一样熟练地清理现场,抹去脚印等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
习武多年的敏锐度让她在风过林间的萧萧声中觉察到几声清浅的呼吸,声音很微弱,似是被人刻意压制。
还有人活着?
梓午素来对自己有信心,过了她手的人不可能活命,那么就是有人藏起来了。
她拔出佩剑,屏息敛去脚步声,寻着呼吸声悄声过去。
梓午在一辆朱红色马车跟前停下,用剑撩开帘笼,将一名已经断气的侍妾拉开,果然在侍妾身后藏了一个雉童。
男孩约莫八岁,瑟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梓午。本就抖成一团的身子,在看见全身染血的梓午后抖得更加厉害。
梓午想起很多年前遭遇的那场刺杀,她也是这般大。她在同一天失去了爹娘,哥哥至今生死不明。
那时候还不是王爷的赫连瑾书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声声唤她从前的名字,将她从恐惧中拉回来。
“梨儿,以后我来保护你!”
天高地阔,人海茫茫。
当初的梓午就只剩他了,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后来呢?物是人非,当初的承诺已经随风消散。
她不怪赫连瑾书,他是位高权重的王爷,自有他的康庄大道。而她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刺客,苟活在阴沟淤泥之中。
她们身份云泥之别。
八岁以后的梓午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无邪,再也没有快乐。而眼前这个孩子,她希望能过得比自己好一点,至少活下去。
一贯冷漠的梓午温柔起来,她把声音刻意放轻,“别害怕,姐姐不会伤害你!”
她把剑收回腰间,将手上的血在衣服上仔细蹭干净,从马车在探身抱起孩子将他带下马车。
孩子手中的匕首倏然直刺她心脏,距离太近,那孩子出手太快梓午侧身仍躲闪不及。鲜血从胸口流出,她清晰地看到孩子眼里浓浓的恨意。
竟这般大意,毫无防备地被人刺了心脏。
往日通常有伙伴同行,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执行任务,身边没有帮手。
此处离皇城二十里,运气回去怕是还未走出十里便失血而死。
地上二十多具尸体,一但被人发现她也在现场难逃罪责,甚至还会牵连赫连瑾书。
他多年筹谋,最近才得皇帝青睐,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惹麻烦。
梓午屏息连忙封住几处要穴,割断衣袍忍痛包扎好伤口。右手紧紧按着不断流血的胸口蹒跚地躲进小道一侧的树林。
大概走了一刻钟,终于寻到一处隐蔽的杂草丛,她松了口气倚着树干缓缓滑落在地上。
胸口的闷痛一阵一阵传来,纵使封住穴道,刚才一番折腾,胸口流血的速度不减反增,已经洇透整个前襟。
梓午周身发冷,唇色毫无血色。她望着天上那抹被树叶遮挡大半的残阳,苍凉地笑起来。
今日必定亡命于此了,被刺中心脏,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她这一生曲折又坎坷,却不想竟这般短暂悲凉,厄运专找苦命人。她摇了摇头,不对,是她活该,从作为暗卫那一刻早就注定的命。
依稀记得父亲临死之时对她的恳切叮嘱:“梨儿,我秦家世代是瑾书母族死侍,这是我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即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好他!”
梓午想她算是完成了父亲遗言的一半罢!她确实是拼了性命,却再也不能保护他。如今更要辜负父亲嘱托了。
周边的杂草由绿色变得昏暗,虫鸣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嗡嗡声。
梓午的意识逐渐溃散,她无力地阖上眼,昏沉中似乎有人慌张地朝她跑过来,口中不住地说:“梨儿,没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
那人似乎很焦急,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梓午胸口反倒没那么疼了。
她奋力的想睁开眼睛看清是谁,可眼皮似有千斤重般怎么也睁不开,模糊的视线中那个人的面容倒和瑾书有几分相似。
梓午艰难地扯动嘴角,多可笑,都出现幻觉了。
再次醒来是七天后,她醒来时见序橙红肿着双眼握着自己的手守在榻边。
梓午以为是在做梦,用力拧了手臂一下,痛感瞬间传来,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见她醒来,序橙不禁再次簌簌落泪,“梓午姐,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今日再不醒来……怕是……”
后面的话被序橙抽抽搭搭的哭声淹没,梓午清楚后半句是什么。
命没了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只是心里尚有牵挂之人,就这么死了,心中终归有遗憾。活着,至少还能守在他身边。
她嘴角勾勒出浅浅的笑意。
真好!
胸口的疼痛打断了梓午的思绪,她深呼几口气后渐渐舒缓下来,忍不住歪头朝外看。
碧空如洗,阳光映照下的梨叶似翡翠般鲜绿,石路两侧雏菊开的正好,生机盎然。
连屋子里都是暖融融的。
她伸手想触一触门外的阳光,距离有些遥远。
突见赫连瑾书疾步而来,好几次锦袍擦过青草,急切中带着一丝仓皇失措。
他的步子在门外开始恢复往日的沉稳从容,见梓午正安然躺在榻上,紧绷的唇角放松下来。
赫连瑾书消瘦很多,眼底倦怠难掩,面容亦是疲惫之色。
梓午不由疑惑这几日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
太子用了下作手段,还是当今圣上又为难他?这些年官场遇到的刁难并不少,他从未如此这般颓怠,这次怕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难道是她任务败露,被太子发现?或者被圣上知晓?
梓午脑子轰地一下,一旦被发现他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她一时忘了礼数也顾不上伤口的疼,急切问道:“是不是……”
“记住,你的命是用阿巳的命换来的。”
出口的声音冷透了顶,短短一句话自此把梓午彻底打入地狱。
赫连瑾书视线落到梓午身上,他眼眸冷若寒霜带着厌弃。
“以后别想就这么轻易地死,你活着是在为阿巳偿命。再有下次你知道该怎么办,府中从不养无用之人!”
细密的冷汗自额头上冒出来,胸口剜肉一样的钝痛。梓午缓了口气撑着身子跪下道:“属下明白!”
她的伤口因为大幅度动作再次崩裂,血跟着渗出来,梓午无暇顾及这些,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徘徊。
阿巳死了!他说阿巳死了,因她而死。那般明媚耀眼的女孩子怎么就死了呢?
她大口大口地换气,却好像整个人完全溺在水里,胸口发闷,怎么也喘不过气来,她额头青筋凸起,整个人像一条濒死的鱼。
序橙吓得连忙为她渡内力,却毫无帮助,转瞬间冷汗夹杂着鲜血浸透寝衣。
赫连瑾书果决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先给梓午喂了颗丹药,又快速封住她几处要穴,随后为她缓缓注入内力。
梓午周身开始回暖,呼吸也渐渐平稳。
赫连瑾书立在原地看她半晌,眼底藏了疾风骤雨,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最后只是目光凛冽地扫了她一眼便朝外走去。
梓午世界里最后一缕光也跟着消失了。
可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的命是阿巳换来的?
阿巳那样好的女孩子怎么就死了?